花萌轩 作品

第二章 马德福(第2页)

马得福沉默了。

他想起农校老师说过,西海固地区年降水量不足300毫米,蒸发量却是降水量的十倍,生态环境极其脆弱。

吊庄移民,实则是不得已而为之。

“爹,再苦也得搬。您看看咱们村,十年九旱,姑娘们为了一口水窖就能嫁人……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

马喊水不说话了,只是狠狠吸了口烟。

黑暗中,烟锅里的火光忽明忽暗。

“你知道水花要嫁人了吧?”马喊水突然问。

马得福身子一僵:“嗯。”

“难受?”

“……有点。”

马喊水叹了口气:“娃啊!这世上有些事,不是你有理就能改变的。水花那丫头命苦,但苏家小子看起来是个靠谱的,比安永富强。”

马得福没接话。

他抬头望着满天星斗,想起小时候和水花一起躺在麦垛上看星星的夜晚。

那时的他们,以为未来有无限可能。

第二天一早,马喊水就拿着铁皮喇叭在村里喊开了:“全体村民注意了!今天上午十点,在打麦场开大会!县里领导来讲吊庄移民政策,每家每户必须来人!”

喊完一圈回家,马喊水脸色更难看了:“得福,你弟不见了!他妈说他留了字条,说要去银川打工!”

马得福还没反应过来,白老师匆匆跑来:“喊水哥!我家麦苗也不见了!还有尕娃、水旺,听说都跟着得宝走了!”

“这几个小兔崽子!”马喊水气得直跺脚,“什么时候不行,偏挑这个时候!”

很快,几个孩子的家长都聚集到马喊水家,女人们急得直哭,男人们吵吵嚷嚷要组织人手去找。

张树成站在一旁,眉头紧锁……

村民大会还没开,又出了这档子事。

马得福突然想到什么:“他们会不会去找水花了?昨儿我碰到水花骑着驴出村……”

白老师猛地拍腿:“对对对!麦苗最近常去找水花学绣花!”

马喊水当机立断:“得福,你骑自行车顺着铁路往银川方向追!其他人分头去附近山沟找!张主任,大会还开吗?”

张树成沉思片刻:“开!孩子们的事要紧,但移民工作也不能耽误。这样,马主任你先带人去找孩子,我和小马去开大会。”

马喊水欲言又止,最终点点头,匆匆组织人手去了。

马得福推着自行车正要出门,却见水花急匆匆跑来。

“得福哥!”水花气喘吁吁,“麦苗他们……他们来找过我,说要一起去银川打工。我劝不住,就……就给了他们些干粮和钱……”

马得福心头一紧:“他们走多久了?往哪个方向?”

“天没亮就走了,说是要顺着铁路走到青铜峡,再搭车去银川。”水花咬着嘴唇,“我本来想告诉马叔的,但他们求我保密……”

马得福顾不上多说,跨上自行车就冲了出去。

身后传来张树成的喊声:“小马!大会怎么办?”

“您先主持!我追到孩子就回来!”马得福头也不回地喊道。

“也好。”

……

自行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马得福的心也七上八下。

他想起弟弟得宝才十六岁,麦苗更是白老师的独女,这些孩子要是出了什么事……

还有水花,她明明可以跟孩子们一起逃走,却选择了留下履行婚约。

这个认知让马得福心里五味杂陈。

远处,一列火车鸣着汽笛缓缓驶过。

马得福拼命蹬着车子,汗水浸透了衬衫。

他不知道能否追上那些怀揣梦想的孩子,也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将是怎样的未来。

就像他不知道,这场改变西海固命运的吊庄移民,最终会将家乡带向何方。

车轮滚滚,卷起一路尘土。

1991年的春天,涌泉村的风,正悄然改变着方向。

……

夕阳西沉,将涌泉村的麦场染成橘红色。

马得福独自站在麦垛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穗干瘪的麦子。

这是他和水花去年一起堆的麦垛,如今麦子还在,人却要散了。

“得福哥,等你去农校学了本事,回来带咱们村脱贫好不好?”记忆中水花的声音清脆如铃,她总是扎着两条麻花辫,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马得福攥紧了麦穗,麦芒刺入掌心,细微的疼痛却比不上心头的万分之一。

他知道水花的婚期就定在下月初六,苏家已经开始打第三口水窖了。

“三口……”马得福苦笑出声。

多讽刺啊!他心爱的姑娘,就值三口水窖、一头毛驴和五百块钱。

这个数字会在涌泉村传颂多年吧……

看啊!李家丫头多值钱!

“得福!”

父亲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马得福迅速抹了把脸,把麦穗塞进口袋。

马喊水扛着铁锹走来,裤腿上沾满泥点:“找你半天了!张主任说明天要去李大有家做工作,让你准备准备。”

“知道了。”马得福声音干涩。

马喊水眯起眼睛打量儿子:“还想着水花呢?”

“没有。”马得福别过脸。

“哼!你是我儿子,撅屁股就知道拉什么屎。”马喊水把铁锹往地上一杵,“趁早断了念想!人家聘礼都下了,婚期也定了,你现在就是肠子悔青了也没用!”

马得福猛地转身:“爹!水花才十九岁!她读过书,会算账,本来可以有更好的前途!就因为她爹贪那几口水窖……”

“那又咋样?”马喊水打断他,“西海固的姑娘哪个不是这样?你当都像城里人,谈情说爱花前月下?能活着就不错了!”

“可这是买卖婚姻!新中国都成立多少年了,还搞这一套!”马得福声音发抖,“要是当初您同意水花参加中考……”

马喊水脸色一沉:“放屁!她爹不同意,关我什么事?再说了,你考上农校就了不起了?一个月四十二块五的工资,拿什么养活人家?苏家小子能给她三口水窖和一头毛驴,你能给啥?”

每一个字都像刀子扎在马得福心上。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是啊!他有什么?

一个刚毕业的农校生,一个临时借调的办事员,连自行车都是公家配的。

“得福,听爹一句劝。”马喊水语气软了下来,“你现在要紧的是把移民工作做好,在领导面前露脸。等转正了,爹托人给你说个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