洒家要吃肉 作品

第1275章 凝望深渊(第2页)

终于,孙少安缓缓抬起头。他眼中的怒火和绝望并未消失,却沉淀成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和决绝。他看着田福堂,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好,我去。”

田福堂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得逞的精光,但他脸上依旧维持着严肃:

“好!像个汉子!记住,要快!要隐蔽!就今晚后半夜!人手你挑信得过的,要嘴严、敢干的!二队那边……金俊武的人,能用就用!”

孙少安没接田福堂这话茬,只是冷冷地问道:

“豁坝的家伙呢?”

“铁锹、镐头,队部仓库里有现成的,我会提前给你留门。”田福堂快速交代,“记住,得手放水后,立刻带人撤!别留下任何把柄!一切……都是社员自发的!”他强调着“自发”两个字。

孙少安嘴角扯出一个极其难看、带着浓浓嘲讽的弧度,他没再看田福堂,目光越过他,投向暮色中隐约可见的罐子村方向,仿佛在看着那块遥不可及的自留地。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像是在对田福堂说,更像是在对自己发誓:

“田支书,你放心。我孙少安豁出这条命去,明早保管让全村人……都有水浇地!”

说完,他不再理会田福堂,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自家那孔透出微弱昏黄灯光的破窑,背影在沉沉的暮色里,像一柄即将出鞘、孤注一掷的刀。

田福堂站在原地,看着孙少安消失的方向,脸上那点伪装的“凝重”彻底褪去,只剩下冰冷的算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他捏了捏口袋里那支被汗水浸软的纸烟,终究还是没敢点燃。夜风带着黄土的腥气吹过,呜咽着,卷向石圪节村的方向。

一场关乎生死、充满算计与搏命的“水战”,就在这双水村绝望的黄昏里,悄然拉开了帷幕。

田福堂那颗悬着的心,在孙少安咬牙说出“我去”两个字后,终于重重落回了肚子里,只是这落点,带着一丝冰冷的算计和尘埃落定的残酷。

他前脚刚离开孙家硷畔那令人窒息的阴影,后脚,一股压抑已久、即将喷发的力量便如同沉睡的火山,在双水村这片干裂的土地上骤然苏醒。

动员?几乎不需要任何动员。不到一个小时,田福堂甚至还没来得及回到自家窑洞喝口水,整个双水村就像被投入巨石的死水潭,瞬间沸腾翻滚起来。

消息如同燎原的野火,带着绝望中唯一的生机和压抑许久的愤怒,眨眼间就传遍了每一孔窑洞,每一户人家。

那些早已被烈日和干渴烤得心焦如焚的男人们,听到“豁坝”、“抢水”的字眼,浑浊的眼睛里猛地迸射出狼一样的光。

他们丢下空瘪的烟袋锅,踢开硌脚的破布鞋,甚至顾不上安抚哭闹的孩子,从墙角、门后抄起锈迹斑斑的锄头、铁锹、镢头,就冲出了家门。平日里斤斤计较的工分?此刻谁还顾得上!活命的水,才是天大的事!

婆姨女子们也坐不住了,平日里围着锅台转、最是看重门户之别的她们,此刻也顾不得许多。

金波他妈,这个丈夫在外工作、独自拉扯孩子艰难度日的女人,第一个抄起了家里唯一一把还能用的铁铲,对着惊慌的儿子吼了一声:

“看好家!”便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涌向村口的人流。

紧接着,李家婆姨、张家媳妇……越来越多的人影汇入其中,她们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决绝,仿佛奔赴的不是一场冒险,而是一场救赎家园的圣战。

狭窄的村道上,人影幢幢,脚步声、吆喝声、狗吠声、孩子的哭闹声交织在一起,混乱得如同兵营炸营。

田家窑洞前,金家院门外,孙家硷畔下,过去那些因为分地、分粮、鸡毛蒜皮闹得脸红脖子粗的汉子们,此刻撞见了,也只是互相狠狠一点头,眼神里传递着无需言语的默契。

田五和田万江这对老冤家,甚至并肩挤在同一条小路上,田万江还顺手扶了一把差点被挤倒的田五他爹。一种奇异的、血脉相连的悲壮感,暂时冲垮了姓氏的藩篱,将所有双水村人紧紧捆绑在一起。在共同的灾难和唯一的生路面前,村里所有人,都成了骨肉相连的亲人。

大队部那破败的院子,此刻成了喧嚣的中心。拖拉机“突突突”的巨大轰鸣声压过了一切嘈杂。田海民这个平日里精于算计、守着大队仓库钥匙的会计兼拖拉机手,此刻脸上油光光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机油。

他正全神贯注地调试着那台平日里拉公粮都舍不得多踩油门的“铁牛”。拖拉机的吼叫,在这绝望的夜里,竟成了希望的号角。

孙玉亭站在拖拉机旁,发动机的轰鸣震得他脚下的黄土都在微微颤抖。他换下了那双标志性的、缀着麻绳的烂布鞋,郑重其事地穿上了田福堂送他的那双半新黄胶鞋,这双鞋在此刻更像是一种“出征”的仪式感。

他踮着脚,扯着嗓子对围拢过来的十几个年轻后生吼着,唾沫星子混着柴油味喷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