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雁门残雪映暮春
天龙遗梦
暮春的雨,总带着股化不开的凉。
阿石蹲在雁门关下的碎石堆里,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块带血的箭簇。铁锈混着雨水钻进指甲缝,涩得他眯起眼——这已是他今日找到的第三支箭了,箭杆上雕着的狼牙纹在暮色里泛着青黑,是丐帮的记号。
“阿石!快些走!”兰婆婆的呼唤从坡道上飘下来,裹着雨丝打在他脸上。老人手里攥着个粗布包袱,佝偻的脊背几乎弯成了虾米,“再等会儿,山风该把你刮进沟里了。”
阿石把箭簇塞进怀里,摸了摸腰间的水囊。囊口的皮子磨得发亮,是去年冬天兰婆婆用狼皮给他缝的。他踩着满地的断矛往坡上爬,草鞋陷进泥里,带出些灰黑色的碎骨——三年了,雁门关下的泥土里,总也清不干净这些东西。
兰婆婆的窝棚搭在背风的山坳里,四根歪脖子松木棍支着油布,墙角堆着半篓草药,空气中飘着股苦香。阿石刚掀开门帘,就被扑面而来的暖意裹住——灶膛里的火正旺,陶罐里的药汤咕嘟冒泡,架在火上的铁锅里,炖着只肥硕的山鸡。
“今天运气好,在乱石滩捡着的。”兰婆婆用粗布擦着手,皱纹里还嵌着泥,“许是去年冬天冻死的,没坏透,炖了给你补补。”
阿石没说话,只是往灶膛里添了块松柴。火光映在他脸上,能看见额角那道月牙形的疤——三年前他被兰婆婆从死人堆里扒出来时,这道疤就带着血痂,像块没长好的肉。
“又去捡那些破烂?”兰婆婆忽然敲了敲他的后脑勺,“乔峰大侠的事都过去了,你总翻那些箭头子做什么?”
阿石的手猛地一颤。松柴从灶膛里滚出来,火星溅在草鞋上,烫出个小洞。他低头用脚碾灭火星,怀里的箭簇硌着肋骨,像块冰。
三年前的那个秋夜,他其实是记得些片段的。震天的喊杀声,铁蹄踏碎骨头的脆响,还有个穿玄色僧袍的大汉,抱着另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往关下冲,那人胸口插着支箭,箭杆上的狼牙纹在月光里闪得刺眼。
“兰婆婆,”阿石忽然开口,声音被火熏得发哑,“他们说,乔峰大侠是契丹人?”
铁锅里的山鸡忽然滚了出来,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兰婆婆慌忙去捡,手被烫得通红也没知觉,只是反复念叨:“胡说……都是胡说……乔大侠是大英雄,怎么会是……”
阿石默默捡起地上的山鸡,用布擦了擦上面的泥。他知道兰婆婆为什么激动——当年若不是乔峰在雁门关外挡下辽军,这雁门关下的百姓,早成了马蹄下的肉泥。可镇上酒肆里那些行商说的,又不像假的——那个叫乔峰的丐帮帮主,原是契丹萧姓贵族,最后在雁门关外自尽了,用自己的血换了宋辽十年不战。
“明天跟我去趟镇子。”兰婆婆忽然往灶膛里塞了把干草,火光猛地蹿起来,“你王大叔捎信来,说进了批好药材,我去换点当归,给你炖鸡汤。”
阿石点了点头,目光落在窝棚角落的那堆破烂上。那里堆着他三年来捡的东西:断成半截的铁枪,刻着“宋”字的头盔,还有块绣着半边狼头的黑布——兰婆婆说,那是丐帮的令牌残片。
后半夜的雨停了。阿石躺在铺着干草的土炕上,听着兰婆婆的鼾声,悄悄摸出怀里的箭簇。月光从油布的破洞漏下来,照在箭簇的血槽上,那些细密的纹路里,仿佛还凝着暗红的血。
他忽然想起去年在关下的深沟里,捡到的那块玉佩。玉是暖玉,雕着只展翅的鹰,鹰爪下刻着个模糊的“辽”字。他把玉佩藏在松树下的石缝里,没告诉兰婆婆——他总觉得,那东西不该属于这里。
天刚蒙蒙亮,兰婆婆就拽着阿石往镇子走。山路被雨水泡得泥泞,老人的裹脚布湿了又干,在裤脚凝成硬邦邦的盐霜。阿石想替她背包袱,被她一巴掌打开:“我老婆子还没到走不动路的地步。”
镇子在雁门关南十里处,是个只有两条街的小去处。唯一的酒肆挂着块“迎客楼”的破木牌,掌柜的王大叔是兰婆婆的远房亲戚,也是镇上少数知道阿石来历的人。
“兰婶子可算来了!”王大叔正蹲在门口劈柴,看见他们就扔了斧头,“昨儿刚进的当归,还有些长白山的野参,给阿石补补身子正好。”
兰婆婆跟着王大叔进了后屋,留下阿石在柜台前等着。酒肆里没什么客人,只有个穿青布长衫的书生,正对着碗阳春面发呆。那书生看起来三十多岁,面容清癯,颔下留着三缕短须,手指修长,握着筷子的姿势却不像读书人,倒像握着柄剑。
阿石的目光落在书生腰间的玉佩上。那玉是羊脂白,雕着朵莲花,花瓣上的纹路细腻得像真的。他忽然想起自己藏在石缝里的那块鹰纹玉佩,质地竟有几分相似。
“小兄弟看着面生。”书生忽然开口,声音温和,带着点江南口音,“是住在关下?”
阿石没应声,只是往门口退了退。兰婆婆说过,镇上的生人多,尤其是那些背着刀剑的,少搭理为妙。
书生笑了笑,没再问话,只是低头吃面。阿石却看见他吃面的样子很古怪,筷子几乎没碰到嘴唇,面条就自己滑进了嘴里——这手法,倒像是兰婆婆偶尔提起的“吸星大法”,只是那书生的气息平和,又不像魔教妖人。
“阿石!走了!”兰婆婆拎着个布包从后屋出来,脸上带着喜色,“王大叔送了咱两斤红糖,回去给你蒸糖糕吃。”
阿石刚要跟上,就被书生叫住了。“小兄弟留步,”书生从袖中摸出锭银子,放在柜台上,“我想问个路,往参合陂去,该走哪条道?”
兰婆婆的脸色猛地变了。她拽着阿石就往外走,脚步快得不像个老人:“不知道!别问我们!”
阿石被拽得一个踉跄,回头时看见那书生正望着他们的背影,眼神里带着些说不清的东西。阳光落在书生的莲花玉佩上,折射出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那光里,竟像是映着无数张人脸,哭的,笑的,带着血的。
出了镇子,兰婆婆才松开手,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以后再有人问参合陂,就说不知道!”她的声音发颤,“那地方……是个凶地,去不得!”
阿石想起兰婆婆偶尔讲的故事。参合陂,是三十年前辽军大败的地方,也是……乔峰大侠亲生父母的埋骨之地。当年带头大哥带着中原高手误杀了乔峰的父母,才有了后来的种种恩怨。
“兰婆婆,”阿石忽然问,“你认识乔峰大侠吗?”
兰婆婆的脚步顿住了。她望着雁门关的方向,嘴唇哆嗦着,半天才挤出句话:“认识……怎么不认识……当年他在关下挡辽军,浑身是血,却笑着对我们说‘别怕’……”
她忽然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塞到阿石手里。那是块发黑的布条,上面绣着个歪歪扭扭的“乔”字,针脚粗糙得像是初学刺绣的人绣的。“这是那天从他身上撕下来的,”兰婆婆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们都说他是契丹狗,可在我眼里,他比谁都像个汉人英雄。”
阿石攥着布条,感觉那粗糙的布面下,仿佛还残留着体温。他忽然想起酒肆里的书生,想起那块莲花玉佩,想起书生问起参合陂时,兰婆婆惊慌的眼神——这里面,一定藏着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回到窝棚时,天已经擦黑。兰婆婆生火做饭,却没了中午的兴致,只是一个劲地往灶膛里添柴,火苗蹿得老高,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半夜里,阿石被冻醒了。窝棚的门没关严,风灌进来,带着股熟悉的血腥味。他摸出枕头下的短刀——那是他用捡来的断矛磨的, blade 虽钝,却足够防身。
月光里,有个黑影正蹲在兰婆婆的炕边。阿石刚要扑过去,就看见那黑影转过头,竟是酒肆里的那个书生!
“别出声。”书生的声音压得很低,手里拿着根银针,正往兰婆婆的手腕上扎,“她中了迷药,我帮她解了。”
阿石的刀停在半空。他看见兰婆婆的眉头渐渐舒展,呼吸也平稳了许多,确实不像中了邪的样子。
“你是谁?”阿石的声音发紧,握刀的手出了汗。
书生没回答,只是从袖中摸出块玉佩——正是那块鹰纹辽玉!“这是你的吧?”书生把玉佩放在地上,“藏在松树下的石缝里,我找了三天。”
阿石的瞳孔猛地收缩。这块玉佩他藏得极隐蔽,除了自己,绝不可能有第二个人知道。
“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书生的目光落在阿石怀里露出的布条上,“重要的是,你想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
阿石的心猛地一跳。三年来,他无数次想过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死人堆里,可兰婆婆总说他是捡来的,再问就哭。
“兰婆婆知道些什么,”书生忽然叹了口气,“但她不敢说。当年雁门关外的那场血战,死的不只是辽兵和宋兵,还有些……不该死的人。”
他蹲下身,捡起地上的鹰纹玉佩,用手指摩挲着上面的纹路:“这玉佩,是辽国南院大王耶律洪基赐给萧远山的,后来传给了乔峰。但你这块,上面刻着的‘辽’字,比乔峰那块多了个小点——这是契丹皇族旁支的记号。”
阿石的脑子嗡嗡作响。他想起那些关于乔峰身世的传言,想起自己额角的月牙疤,想起兰婆婆每次提到契丹时惊慌的眼神。
“你是说……我是契丹人?”
“是,也不是。”书生把玉佩塞进他手里,“你娘是汉人,你爹是契丹皇族的旁支,当年在乔峰帐下当差。雁门关大战时,你爹带着你娘想偷偷回中原,却被误当成辽军细作,死在了乱箭之下。”
书生忽然解开自己的长衫,露出左肩上的伤疤——那伤疤是个月牙形,和阿石额角的疤一模一样。“我是你爹的亲卫,当年拼死把你从死人堆里抱出来,却被流箭射中,昏了过去。等我醒来,你已经不见了,只在地上捡到这块玉佩的碎片。”
阿石攥着玉佩,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忽然想起兰婆婆塞给他的那块绣着“乔”字的布条,想起酒肆里书生说的参合陂——原来兰婆婆不是不知道,她是怕,怕他知道自己是契丹人,怕他记恨汉人。
“那你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
“因为有人不想让你活着。”书生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当年杀你爹娘的,不只是普通兵卒,还有些中原武林的人。他们怕你长大报复,这三年来一直在找你,刚才给兰婆婆下迷药的,就是他们的人。”
窝棚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很轻,却瞒不过阿石的耳朵。他这些年在关下捡破烂,练出了副好耳力,能听出这是至少十个人的脚步声,手里还拿着刀剑。
“他们来了。”书生站起身,从靴筒里抽出柄短刀,刀身薄得像纸,“不想死的话,就跟我走。”
阿石看向兰婆婆的炕。老人还在熟睡,眉头却皱着,像是在做什么噩梦。他忽然把那块绣着“乔”字的布条塞进兰婆婆手里,又将鹰纹玉佩挂在脖子上,贴身藏好。
“去哪?”
“江南。”书生的刀在月光里闪着冷光,“那里有个人,知道所有事情的真相。”
窝棚的门被一脚踹开时,阿石跟着书生从后窗跳了出去。身后传来刀剑碰撞的声音和兰婆婆的惊呼,他却不敢回头——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也不是那个在雁门关下捡破烂的阿石了。
山风卷着残雪,打在脸上生疼。阿石跟着书生往南跑,脚下的草鞋很快磨破了,石子嵌进肉里,渗出血来。他忽然想起兰婆婆炖的山鸡,想起王大叔的当归,想起窝棚里温暖的火光——那些东西,恐怕再也回不去了。
“对了,”跑过一片松林时,书生忽然开口,“我叫石清风。以后,你就叫石念乔吧——念着乔峰的念,乔峰的乔。”
阿石,不,石念乔点了点头。他摸了摸脖子上的玉佩,感觉那暖玉正在发烫,像块烧红的烙铁。远处的天边泛起鱼肚白,照亮了南下的路,也照亮了他额角的月牙疤——那疤痕在晨光里,竟像是在微笑。
他不知道江南有什么在等着他,也不知道那些想杀他的人是谁。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走下去,为了死去的爹娘,为了兰婆婆,也为了那个素未谋面,却让他觉得无比亲近的名字——乔峰。
风里,似乎还飘着兰婆婆的声音,在一遍遍喊着“阿石”。石念乔的眼眶湿了,却没回头。他只是攥紧了手里的短刀,跟着石清风的脚步,一步步远离了雁门关,远离了那些埋在残雪下的往事。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是忘不掉的。比如那块带血的箭簇,比如绣着“乔”字的布条,比如雁门关下永不消散的血腥味——这些,都将跟着他,一路向南,直到找到那个叫“真相”的东西。
江南的雨,应该和雁门关的不一样吧?石念乔忽然想。或许那里的雨是暖的,像兰婆婆的手,像那块带着体温的玉佩。
他加快了脚步,仿佛这样就能快点走到那个没有残雪,没有仇恨的地方。却不知,江南的烟雨里,藏着更多比雁门关的风雪更冷的东西,正等着他一步步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