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红糖纸
她回村时，特意绕到井台边。老槐树还在，枝繁叶茂，只是树干上那圈被血莲根茎缠过的痕迹，变成了深深的沟壑，像道永远愈合不了的疤。裂开的石碑被重新砌过，上面的“往生”二字被风雨磨得模糊，却在月光下隐约能看出，裂缝里嵌着些暗红的粉末，像干涸的血。
她蹲在井台边，指尖划过冰凉的水泥面。小时候的记忆大多模糊，只记得爷爷纵身跃下的瞬间，那道红色的身影在井边站了很久，怀里的婴儿影绰绰地伸出手，好像想抓住什么，最终却只捞到一把月光。
“爷爷说，你只是想让她看看太阳。”她对着井口轻声说，声音被风吹散在槐树叶里。
话音刚落，脚边的草丛突然动了动。一只通体漆黑的甲虫爬出来，背上驮着颗小小的、半融化的水果糖，糖纸是红色的，在夕阳下闪着微光。甲虫爬到井台边缘，把糖轻轻放在裂缝上，然后慢悠悠地爬回草丛，消失不见。
她盯着那颗糖看了很久，突然想起爷爷下葬那天，她在他的枕头下发现了个小布包，里面是半块红绣鞋布料，和一张泛黄的纸，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画着个太阳，太阳底下站着个穿红棉袄的女人，怀里抱着个襁褓，旁边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字：“看见了”。
那天晚上，她做了个梦。梦里的井台没有被封，井水清得能照见人。穿红棉袄的女人坐在井边，怀里的婴儿正伸出小手，去够天上的月亮，月光落在婴儿脸上，露出半张粉雕玉琢的脸，眼睛亮得像星星。不远处，李老头坐在老槐树下，手里剥着红皮糖，糖纸被风卷着，飘到女人脚边，变成了一朵小小的白莲花。
醒来时，窗台上多了片槐树叶，叶尖沾着点湿润的泥土，凑近闻，有淡淡的井水味，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糖果香。
后来，村里通了自来水，老井彻底被遗忘。只有那棵老槐树，每年春天都会开出满树雪白的花，花落时，花瓣飘到井台边，堆积的地方总会长出几株小小的狗尾巴草，在风里轻轻摇晃，像无数双眼睛，安静地望着天上的太阳和月亮。
偶尔有晚归的村民路过，会听见井台方向传来细碎的笑声，像孩子在吃糖，又像女人在哼着不成调的歌谣，混在风声里，温柔得不像传说里的煞，倒像个终于放下执念的魂，在陪着谁，慢慢等天亮。
又过了些年，村子里的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留下的多是老人和孩子。那口老井渐渐被荒草淹没，只有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成了孩子们放学后玩耍的地方。
有个叫小石头的男孩，父母在城里打工，跟着奶奶生活。他胆子大，总爱领着一群孩子往井台附近跑，说要去找“会给糖吃的老爷爷”。奶奶每次听见都要打他的屁股，骂他胡说八道，可小石头总倔强地说：“是真的！我昨天还看见井边有红糖纸呢。”
那天傍晚，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小石头和几个孩子在槐树下玩捉迷藏，他躲到井台边的荒草里，突然听见脚下传来“咔嚓”一声。低头一看，是块松动的水泥块，下面露出个黑漆漆的洞口，像是井壁的缝隙。
缝隙里卡着个东西，亮晶晶的。小石头伸手去抠，摸出个小小的银锁片，上面刻着个“莲”字，边缘还沾着点暗红的锈迹。他刚把锁片攥在手里，就听见身后传来个温柔的声音：“这是她的。”
小石头回头，看见个穿红棉袄的阿姨站在槐树下，怀里抱着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阿姨的脸很模糊，像蒙着层水汽，可他一点也不害怕，反而觉得亲切。小娃娃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他，手里举着颗红皮糖，咿咿呀呀地像是要给他。
“阿姨，你认识我爷爷吗？他说你想让小娃娃看太阳。”小石头举起银锁片，“这个还给你。”
红棉袄阿姨没说话，只是笑了笑。风一吹，她的身影淡了些，怀里的小娃娃突然朝着天空伸出手，小石头顺着望去，乌云刚好散开道缝，夕阳的金光漏下来，落在小娃娃脸上，暖融融的。
“看见了……”阿姨的声音轻轻的，像叹息，又像满足的喟叹。
这时，远处传来奶奶的呼唤声。小石头回头应了一声，再转过来时，红棉袄阿姨和小娃娃都不见了，只有那颗红皮糖落在草地上，糖纸被风吹得打着旋儿，最后贴在了老槐树的树干上。
他捡起糖，剥开纸塞进嘴里，甜甜的，带着点井水的清冽味。手里的银锁片不知何时变得温热，刻着“莲”字的地方，像是有脉搏在轻轻跳动。
后来，小石头把银锁片送给了村里新来的支教老师。老师是学历史的，说这锁片是民国时期的物件，上面的“莲”字，可能是当年那个新媳妇的名字。她把锁片放在学校的陈列柜里，旁边摆着孩子们画的画——画上有太阳，有槐树，有口老井，还有个穿红棉袄的阿姨，怀里的小娃娃正对着太阳笑。
再后来，村子搞旅游开发，老井被重新清理出来，围着井台修了圈木栅栏，旁边立了块牌子，写着“莲心井”的故事。游客们听了都觉得唏嘘，只有村里的老人知道，那不是故事。
有年清明节，小石头带着妻儿回来扫墓，特意去了井台。槐花开得正盛，雪白一片，落在井台上，像铺了层雪。他的小女儿刚会走路，摇摇晃晃地跑到栅栏边，突然指着井口咯咯笑：“爸爸，你看！有个阿姨在给小娃娃梳头呢，还有个老爷爷在剥糖！”
小石头顺着女儿指的方向看去，井口空荡荡的，只有槐花落在水面上，荡开一圈圈浅浅的涟漪。可他仿佛听见了细碎的笑声，混在风声里，像糖块融化的声音，又像阳光落在水面上的声音，温柔得让人心安。
井台上的狗尾巴草又长高了，在风里轻轻摇着，像是在说：
“看见了，都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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