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真是作茧自缚(第2页)

他又转身从木盆里取出下一件衣服,那是一条蓝色棉裤,裤腿上有块刚缝上的补丁,颜色不太一致,但缝得极稳,针脚细密,看得出手下功夫。他将裤腿对齐,折出两道褶来,像军人整理被褥般严谨,接着挂上衣绳,左手拿夹,右手固定,那一套动作已然成了习惯,像早操般熟练而机械。

徐峰做这些事时,脑子里却并不空白。他在想中午要不要去菜市场一趟,听说今天有新鲜的豌豆上市,可以买些回来煮汤。他也想起了邻院的于婶,前几天在他家门口留了一包盐,说是“借放一下”,至今未取,不知是忘了还是另有心思。他对人一向警觉,不轻易亲近,却又不忍冷漠,因此凡事都点到即止,不多言,不深探。

风稍稍大了些,晾衣绳上的衣物晃动起来,衬衫像一只在阳光里飞舞的纸鸢,毛衣像一面随风起伏的旗帜,棉裤则稳重如山,纹丝不动。徐峰站在它们中间,仿佛一个将军,率领着一支沉默的队伍,静静驻守在这个古老的四合院中。

他轻轻把手在衣服上掠过,像是抚摸一段过往,又像是在检阅某种隐秘的情感。他突然有些想抽一根烟,手伸进口袋,却空无一物。他皱了皱眉,又放下手。他已经戒烟五年了,从母亲病重那年起,他再没动过一根烟。他知道自己意志力不强,只有逼自己从根上断掉,才不会回头。他一直是这么做事的,不折腾,不声张,默默地,把每一件事做到极致。

院子深处传来一阵孩子的哭声,是对面刘家的孙子,才两岁,鼻子里常年带着一条晶亮的鼻涕。孩子的哭声并不尖利,却带着一股穿透骨头的力道,仿佛在提醒这个世界,他还活着。徐峰偏头听了几秒,没有反应,只是抬头看了看天,阳光已高,树影从墙根爬上了屋檐,时间正悄无声息地推着一切前进。

他继续晾着衣服,一件又一件,每一次抖动、整理、夹紧,都是对生活最朴素却最坚韧的回应。他知道,没有人会注意到他做这些小事时的专注,就像没有人会记得,他曾在那个大雪夜里,为了救火跳进厂区的冷水池,冻得一周高烧不退。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住在四合院、每天晒衣服、煮饭、修理灯泡的中年人。而这些琐碎的事,却是他所拥有的全部世界。

天光渐亮,风吹动衣角的声音如潮,徐峰站在衣绳前,身影拉得老长。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他知道,晒完这最后一件衣服,锅里水也该开了。他还得洗米、做饭、打扫、修补窗缝,等一切归于平静,他就坐在院角那张小凳上,泡一杯普洱,看阳光慢慢落在那一棵老槐树的枝头上。

那时的光,会更暖些。

徐峰正抖着最后那条贴身的秋裤,湿哒哒地,像条刚捞出水的泥鳅,布料滑不溜手,挂在绳子上时差点从他指缝滑脱。他眉头皱了皱,低声啧了一下,便放缓动作,仔细地将布料抹平,抖了两下才算满意。这点小失误在他眼里已是瑕疵,他做事向来追求无懈可击,哪怕只是晾衣服这等日常琐事,也绝不允许马虎敷衍。

正这时,他听到了一串轻轻的脚步声,自东厢房方向传来,细碎而节奏分明。那种步伐不像小孩奔跑,也不是老人踱步,而是女人特有的细高节奏,带着一种不紧不慢的从容。

他略偏了下头,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去,就见一道瘦削的身影穿过了院墙角落的光影,脚下是旧青砖,阳光斜照在她裙角上,像是一抹浮动的水墨。秦淮茹来了,穿着一身青灰色的大褂,外头罩着件洗得发白的棉马甲,脚上是一双绣着云纹的布鞋,鞋头已磨得露了麻线,却一丝不显狼狈。她一手提着个饭篮,一手拎着空水壶,脸上挂着几分矜持的笑意。

“徐师傅,又在晒衣裳啊?”她嗓音不高,却极柔,像是锅里的小火慢炖,总带着一点绵绵的味道。

徐峰没立刻回应,只是将秋裤小心地夹好,这才站直身子,拍拍手,声音沉稳:“嗯,今儿太阳好,赶着晾一晾。回头阴天了,就不好晒透了。”

秦淮茹听了,微微颔首,脸上的笑容未变,只是眼角轻轻扫过那绳子上的几件衣物,目光在那件灰毛衣上停顿了一瞬。“你这毛衣织得可真细,一看就不是女眷手里的活儿。”

徐峰没有急着接话,而是顺着她的视线也瞥了眼那毛衣。阳光打在毛线编织出的细纹上,几根金色线影仿佛在毛衣上游走。他咧了咧嘴,语气平淡:“自己穿的,细点,结实点。买的不中用,穿几次线就散了。”

秦淮茹点点头,低声笑了笑:“也是,你做的活儿,哪样不是细到针眼里。”

她边说边走近了两步,站在衣绳对面,看着那条绳子上的衣裳随风微晃。她眼睛不大,却很亮,眼尾微微上挑,像是含了水的猫眼,整个人带着一种细火慢炖的温婉。她说话时没有直视徐峰,而是低头整理着自己水壶上的棉布罩子,指尖动作极轻,像是怕惊了风。

徐峰望着她站定的方向,眼角余光扫过那双鞋——针脚细密,补丁不突兀,看得出是她亲手缝的。女人手细,做活计自然别致,可她不一样,她那种细里带稳,显然不是简单的精致,而是习惯了边缝边算计着布料该怎么省、线头该怎么藏。这种手法,是生活里硬生生磨出来的。

他心里一阵钝响,却没表在脸上,只用指尖拨了拨衣服,嘴里淡淡问道:“今天下菜市了?”

“嗯。”秦淮茹点头,“听说西头来了一批鲜藕,我想着小实这几天胃口不好,熬个排骨藕汤换换味儿。就是排骨太贵,我这几张粮票算来算去,也不敢多买。”

徐峰沉默了一下,看着她脸上那一瞬闪过的微妙神色,不由自主地想起前些天她蹲在院子边上洗衣时,袖口里露出的瘀痕。那天风大,她低着头,头发被吹乱,嘴唇冻得发青,却一直一言不发。他什么都没说,但那画面在他脑子里盘桓至今,挥之不去。

“等会儿我去一趟供销社,要是排骨还在,我捎两根回来给你。”他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在说一件极小极小的事。

秦淮茹愣了一下,手指顿住,眼中一闪而过的神色不知是惊讶还是别的什么。她很快恢复了那一贯温和的表情,嘴角轻轻一翘:“你忙自己的事,别为我们费心。我这点小日子,凑合着过也行。”

徐峰没接她这话,只低头看了眼脚下晃动的光影,语气微硬:“我顺道的。你要真觉得麻烦,下回给我织双袜子,扯平了。”

秦淮茹终于笑出了声,不高不低,却带着一丝真心实意的暖意。她点点头,说:“成。你要不嫌弃我的手艺,我给你织双加厚的,冬天穿不冻脚。”

徐峰“嗯”了一声,又低头理了理衣角。他突然有些说不清楚的情绪在心头涌动——不是动心,不是亲昵,更不像是男女间的暧昧。他只是感到一种久违的安稳,一种有人能在他晾衣服时走进来搭一句话的安稳。

“你今天不上工?”她问。

“调休。厂里这几天设备检修,人不多,我歇两天。”

秦淮茹点点头,又看了看天:“这太阳再高点,晒被子的也多了,你占着这绳子可得小心,别让小孩儿跑来拉闹。”

徐峰低声“哼”了一下,眼神里带了一丝冷峻:“他们敢。”

他这人说话常带三分硬,院里的人虽不怕他,却都知道这位徐师傅讲规矩、守分寸,谁真惹了他,是要吃亏的。孩子们也不敢太胡闹,尤其知道他有时候一声不吭地站在院角抽烟,眼神比狼还利。

“我回去热锅了,中午小实还要上学呢。”秦淮茹提起饭篮,那步子刚要迈出,却像想起什么似的又停了下,“对了,下午要是你真去供销社,顺道看一下有没有棉花芯。咱家炕上的褥子该换了,可实在抽不出身。”

徐峰看了她一眼,目光像是要把她话里每一个字都掂量过:“记下了。”

秦淮茹点点头,脚步轻盈地走向她那间厢房,饭篮在她手里晃着,发出一串节奏轻快的响声。她的背影很瘦,却挺得直,像一只不愿示弱的麻雀,在初春冷风里依然维持着自己的姿态。

徐峰看着她走远,又回过头去看那晾衣绳上的衣物。风更大了些,布料在阳光中轻轻飘舞,仿佛在回应他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起伏。他不动声色地收拾着木盆,眼神却久久没从那条小路上收回来。

“织袜子……”他轻声重复了一遍,声音低得只有他自己听见。风从他身侧吹过,衣角扬起,他的影子被风斜斜拉长,落在院子的石砖上,如同一道沉默的墙。

徐峰回来的时候,天光正好,日头偏西,阳光斜斜洒落在院子里,把砖地的缝隙都照得亮亮的,连青苔都泛起一层金边。他左手拎着一包用粗纸包着的排骨,右手提着半斤棉花芯,走得不快,脚步里带着一贯的沉稳。供销社里人挤人,空气混着香皂味、煤油味和各种人的喘气声,他并不喜欢那种环境,可一想到秦淮茹说的那句“咱家褥子该换了”,他还是拐了个远路,排了近半小时的队。

可一进院门,他眉头就立马皱紧了。

院子中央,原本结结实实拉着的晾衣绳此刻已软塌塌垂了下来,一头挂在石榴树上,另一头则干脆掉进了水缸边,几件被子、毛毯和贴身衣物无一幸免,全堆在了地上,灰尘一层盖一层,像被人刻意撒了一把灰土上去似的。阳光照着那一团团布料,仿佛都在发出嘲弄般的亮光。

徐峰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但手指却在不自觉地握紧,那张一向寡言的脸,眼角抽动了下。他一步步走近,沉默地将排骨和棉芯放到自家门前的砖台上,转身蹲下身子,抖开那条条被子。他的动作仍旧细致,却已没有方才晾衣时的悠闲——此刻每一次抖动,都带着一种隐忍和压抑的火气。

最上头那床,是他新晒的棉被,底下那层青色的布单早已裹满了灰,而一侧还粘着一块不知道哪家小孩扔过来的糖纸。旁边的秋裤和毛衣也不堪入目,被缠在绳头处的铁钩上,扯出了几条线头。徐峰抿着嘴,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眼神扫过周围,却没见到哪个孩子的影子。院子一时出奇的安静,连西厢房养的那只黄猫都不知躲去了哪儿。

“谁干的?”他站在绳前,声音不大,但极冷,像是炉子里突然压上去的锅盖,一声重响压住了所有的躁动。

没人回应。

东厢房门口传来一声咳嗽,是老刘头在吸水烟,似乎刚从屋里探出头,闻声便赶忙退了回去,门“吱呀”一声轻响,仿佛他根本没出来过。

正当徐峰打算走向水缸边查看绳头时,西北角传来一阵脚步声。是许大娘,一边提着竹篮一边絮絮叨叨:“今儿风大,我刚才在井边洗衣服,回头一看,绳子就断了,连我家那床小被单也掉地上了。徐师傅,你那绳子,是不是太旧啦?”

徐峰转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不带火气,却极冷,仿佛那一瞬,整个院子的温度都低了两度。

“你是说,我这绳子自己断的?”他说话缓慢,声音不高,可那种沉着的语气,比大声咆哮还让人心里发怵。

许大娘脸色一滞,干笑两声:“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这几天小孩淘气,绳子挂得低,我就随口一说……”

“哪个小孩?”徐峰冷冷追问。

许大娘连忙摆手:“哎哟哟,这个我哪知道,刚才都不在跟前……不过,好像是大壮和三丫几个在这边追闹来着。你也知道,他们不懂事……”

徐峰不说话,只慢慢蹲下身,从地上拾起那段断裂的绳子。是老式的麻绳,一般的拉扯断不了,可现在这断口却是典型的被硬生生拉裂的痕迹,绳丝散开,里层还缠着一点碎木屑。他摸了摸那木屑,眉头一拧,眼里划过一抹森冷。

他记得自己绑绳子的那棵树,树身稳,枝干牢,用的是双扣打结,外人不解法是解不开的。现在绳头上的钩子松脱了,甚至连枝干处的老结都给扯断,除非是有人故意踩了上去,再加一把蛮力——否则,这麻绳不会断得这样彻底。

“没事。”他低声说,站了起来,拍了拍手,“回头我自己重新拉一条。”

他没再理许大娘,转身拾起地上的衣物,一件件抖净灰尘,再重新叠好。整个过程中,他没发一言,可他动作愈发沉稳,像是在压抑什么巨大的东西。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这份隐忍会被院里人怎么看,可他更知道,真要在这院子里长期过下去,光靠发火,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徐师傅。”秦淮茹的声音这时从侧边响起。

他回头,见她站在自家门前,手里拿着个暖壶,眉头微蹙,似是刚才一直在看,只是没出声。她朝他走来,步子快了些,脸上露出一点歉意,“我刚才看见了,是三丫爬上那树想摘树上的纸鸢,踩到了你的绳结。我赶紧喊她下来,可她一下子没站稳,就扯断了。”

徐峰闻言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我教训她了,也让她娘知道了。”秦淮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你别往心里去,这事确实不应该。”

他叹了口气,微微摇头:“不是在意谁爬树,是我那些衣物,刚晒了不到两个时辰,全脏了。”

秦淮茹沉默片刻,忽然道:“我帮你洗。”

徐峰抬眼看她。

“反正我也得洗衣服,顺手的事儿。”她补了一句。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着她那双微微发红的手指,指甲缝里还沾着洗衣粉的残泡。最终,他轻声说:“不麻烦你了,我自己来。”

秦淮茹没再坚持,只轻轻点了点头,然后低声道:“我回头让三丫来跟你道歉。”

徐峰没表态,只是重新拾起棉被,一步步走回自家屋前的水缸边。他拿起木桶灌水,准备一件件重新洗过。

水从布料里缓缓渗出,徐峰双手摁在灰毛衣上,用老法子一寸寸把水挤出去,水面皂沫翻滚,带着那股子肥皂和阳光混合后的味道,熟悉却也让人疲惫。他低着头,额角的几缕头发被风吹动,贴在鬓边,沉默得像一尊雕像。

这时,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从院子的另一头飘了过来,像风吹过鸡窝顶上的草,“哟,徐师傅这一天三洗,是准备开家洗衣铺子?”

徐峰抬头,眯了下眼睛,视线越过院子边上的花盆,看见许大茂正倚在西厢房的门边,手里拿着个白搪瓷杯子,杯沿有一道细裂,里头不知盛着什么,一股子茶叶末子味儿飘过来。他斜着靠在门框上,嘴角挂着惯有的那点玩世不恭的笑,目光游移不定,像只觅食的野猫。

“今儿这院子都快被你那晒衣的阵仗占满了,绳子断了也是命里该着——你看,老天爷都嫌你占地儿。”

许大茂这话虽是调笑,可语气里那点冷嘲的味道却藏不住,明明只是说着闲话,却像在针上抹了蜜,扎人又不显血。

徐峰不动声色,双手依旧压着毛衣,继续一遍遍搓洗,水花一串串地溅出来,打湿了他裤脚。他低着头,只淡淡说了句:“那你得跟老天爷商量商量,让它下回看清楚了,别往我这边挑麻烦。”

许大茂“嘿”了一声,仿佛听出了点意思,又像不甘心被噎住似的,走了两步,站得更近些,“你也太当真了吧?几件衣服而已,有啥大不了的。再说了,三丫那小丫头也不是故意的,犯得着你闷头闷脑洗得跟什么似的?”

徐峰没说话,手里的动作却慢了几分。他抬眼看了一眼许大茂,目光冷静,没怒意,却像一把藏在黑布下的刀,让人不敢靠得太近。他的视线只停留了一瞬,便垂下眼帘,继续搓洗,像是根本不想与人纠缠。

“你不是最讲究人情的么?”许大茂又笑,“我看你跟那谁——秦淮茹——关系不一般啊?今儿排骨、棉芯都买了,她笑得跟朵花似的。”

话刚落地,空气里便静了一瞬。

徐峰动作一顿,指节轻轻按在盆沿上,发出一点微不可察的“咯哒”声。他没抬头,也没说话,只是继续将毛衣一把扭干,挂在旁边准备好的杆子上。动作不快,却极有压迫感。

“你这话什么意思?”他的声音终于从喉咙里压出来,低沉却带着一丝铁锈味,“买排骨是我自己的事,她要做汤,我顺路捎回来,不碍着你吧?”

许大茂笑容没变,只是肩膀一耸,作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哎哟,别误会,我就是随口一说,咱这不是看你忙得跟个后厨小工似的,关心关心。”

徐峰没再看他,而是转身把盆里的水倒进院角那棵苦楝树下。水花四溅,地上的灰尘顿时湿了一大片。他站起身来,甩了甩手,声音冷冷淡淡,“关心就别添乱。”

许大茂站在那儿,脸色一时有些僵。他虽在院里时常出言讥讽,可心里对徐峰这人多少还是忌惮的。这人太稳,太沉,像一口深井,看不出底,也探不出虚实。

“你呀……就知道窝在你那屋子里做细活,”他干笑两声,试图缓和气氛,又加了句,“有这本事,不如干脆去缝纫组上班,也省得你自己晒个衣裳还能折腾出这档子事。”

“我愿意折腾,愿意操心,也愿意安静。”徐峰忽然抬头,目光沉静如水,“可我不爱听人背后嚼舌根,尤其是那种连自己都站不稳的人,别总盯着别人屋里的锅。”

许大茂脸上浮现出一丝难堪,嘴角动了动,却终究没再说话,只哼了一声,把杯子往窗台上一磕,回屋去了。他那双脚在青砖上踩得有点重,像是故意发出声来掩饰什么。

院子恢复了沉寂,只剩几片衣角被风拂动的沙沙声。徐峰站在那儿,望着那还没重新拉起的晾衣绳,心头像压了一块沉石。他不是个爱计较的人,但许大茂那一番话,虽不中听,却也非全无道理。院里人眼里,他跟秦淮茹的关系,的确越走越近了。

可那又怎样?

他从来不是为谁的目光而活,若是心里有一份清明,又何惧外人议论?

水盆里的水已然浑浊,灰毛衣洗净之后,泡过的肥皂泡还在水面打着旋儿,像某种不愿离开的记忆,粘稠、缓慢地划出一道道圈痕。徐峰站起身来,袖口已经湿了大半,手指皴裂处浸进冷水,如针扎般刺痛。他却并不在意,只将剩下的几件衬衣与贴身衣物收好,准备重新打洗干净。

他心里并不觉得委屈,也没什么怒火,就像他平日里修理家具、磨刀砍木一样,一桩事来,便一桩事应。他只是不愿让那些被晒得发香的衣裳白白落尘,仿佛那灰尘不只沾在衣料上,更像落在心里,让人一时喘不过气。

晾衣绳的事,他还得亲自处理。

他从墙角拾起那截断裂的麻绳,又回屋翻出一段备用的粗线。不是新绳子,但也结实,用开水煮过几遍,纤维紧密、粗细匀称。他在手上来回搓了两下,确认没有毛边刺手,便提着它走向院角的那棵老石榴树。

石榴树年头久了,枝干苍劲如龙爪。他站在树下,仰头看了一眼,踮起脚试图够到原来那根枝杈的位置,却差了半寸。他略一沉思,转头回屋,取了块凳子出来。

风拂过院墙,瓦上沙沙作响。

他踩上凳子,双手稳稳扶住那根枝杈,把绳子在木头上绕了几圈,顺手打出一个结,再拽紧,听见“咯吱”一声响,像是木头轻轻应了他一声,表示还扛得住。他心头微松,嘴角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滑过。他低头瞥了一眼对面的窗户,帘子掀起一点儿,似有影子一闪而过——像是秦淮茹在屋里,不知是不是看见了他重新拉绳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