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一:黑狱青天(第2页)
逃出州府时,天刚蒙蒙亮。城门的守卫打着哈欠,我把绸缎裹在身上,装作赶早集的货郎,混了出去。身后传来敲锣声,有人在喊"抓贼",我不敢回头,顺着官道往南跑,鞋跟磨掉了,脚底板渗出血,却觉得浑身轻快,像挣脱了枷锁的鸟。
路过渡口时,我用碎银换了身粗布衣裳和一把柴刀。船家是个络腮胡的大汉,见我往南去,突然说:"小伙子,南边不太平,最近总有人打听一个姓李的捕头。"
我的心猛地一跳。大汉往我碗里倒了点酒:"我上个月在镇江码头见过他,穿件蓝布短褂,挑着副货担,左手上有道疤——跟你这道挺像。"他指了指我小时候爬树摔的疤,笑得露出两颗黄牙。
船到江心时,太阳升了起来,金光洒在水面上,晃得人睁不开眼。我望着南岸朦胧的影子,突然想,爹这些年,是不是也这样,望着家的方向,一步一回头?
江南的雨总带着股湿气,黏在身上,像卸不掉的愁。
我在镇江码头找了个扛活的差事,白天扛包,晚上睡在破庙里。听码头上的老人说,三年前有个姓李的汉子在这里打抱不平,教训了克扣工钱的把头,后来不知去了哪里。
"那汉子刀使得好,"老人吧嗒着旱烟,"一刀就把把头手里的鞭子削成了两段,说'干活拿钱,天经地义'。跟你这年纪时,怕也这么壮实。"
我摸了摸腰间的柴刀,刀柄被汗水浸得发亮。有天扛完货,路过街角的面摊,听见两个官差在说话,一个说:"上头有令,务必在中秋前找到李浩,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另一个冷笑:"找了七年都没影,我看是早喂鱼了。"
面汤烫得我舌头发麻,却没尝出半点味道。付账时,掌柜的多看了我两眼:"小伙子,你跟三年前那个姓李的汉子,眉眼挺像。"
中秋前三天,我在眉眼的仓库里撞见了他。
那天我替人守夜,听见仓库深处有动静,握紧柴刀摸过去,看见个穿蓝布短褂的汉子,正蹲在地上翻找什么,月光从窗缝照进来,在他左手上映出道疤。
"谁?"他猛地回头,手里的短刀闪着寒光。
四目相对的瞬间,我手里的柴刀"当"地掉在地上。他老了,眼角有了皱纹,鬓角也白了,可那双眼睛,跟我小时候在铜镜里看到的自己,一模一样。
"阿禾?"他的声音发颤,短刀从手里滑下去,"你怎么来了?"
我喉咙发紧,说不出话,那些年受的委屈、母亲的眼泪、小伙伴的嘲骂,突然都涌了上来,化作拳头往他身上砸:"你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丢下我们?你知道这些年我跟娘怎么过的吗?"
他不躲,就那么站着,任由我的拳头落在他背上,像块沉默的石头。等我打累了,蹲在地上喘气,他才慢慢坐下,从怀里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递到我面前——是块桂花糕,用新米做的,还带着温热。
"那天抓的犯人叫周成,"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他怀里揣着本账册,记着枢密院的人贪了边防军饷。我本想把他带回衙门,可跟我同去的张彪,突然抽出刀要杀他全家。"
雨不知什么时候下了起来,打在仓库的铁皮顶上,噼啪作响。他从怀里掏出张揉得发皱的纸,上面盖着个模糊的官印,"张彪根本不是官差,是奸臣派来灭口的。他掉在地上的文书上写着,要把周成一家伪装成拒捕被斩,再嫁祸给我。"
我捏着那张纸,指尖抖得厉害。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却清晰地写着"斩草除根"四个字。
"我没杀周成的家人,"爹的声音带着哽咽,"我把他们送走了,让他们往南逃,永远别回来。可张彪不能留,他手里有枢密院的令牌,不杀他,死的就是我们父子。"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仓库外传来打更声,三更了。他从墙角拖出个破旧的木箱,里面全是我小时候的玩意儿:断了弦的弹弓、缺角的木剑、还有那块被虫蛀的"明镜高悬"木牌,红布依旧盖在上面。 "每年我都偷偷回县城外的树林里,"他摸着木牌上的豁口,"远远看一眼你娘晾在院里的衣裳,就知道她还好。"
我突然想起每年清明,母亲总会往南边走半天,回来时眼睛红红的,篮子里的糕点少了一半。
"你娘总说我傻,"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堆成了褶,"可这世道,总得有人傻一次。"
雨停的时候,东方泛起了鱼肚白。爹从包袱里拿出把刀,刀鞘还是当年那把鲨鱼皮的,只是边角磨得发亮。"这刀,该传给你了。"
我接过刀,沉甸甸的,刀柄上还留着他的温度。他突然往我身后看,眼神一凛:"有人来了。"
仓库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三角眼的声音穿透雨雾:"李浩,这次看你往哪儿跑!"
爹把我往货架后推:"从后窗走,去寻你娘,告诉她......我对不起她。"
我攥着刀,不肯动。他突然笑了,像当年把我架在脖子上那样爽朗:"别忘了,心里的秤得端平。"
他提着短刀冲出去时,晨光正好照在他身上,藏青公服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像块没褪色的碑。我从后窗跳出去,听见仓库里传来兵器碰撞的脆响,还有爹那句熟悉的话:"李家的刀,只斩该斩的人。"
三个月后,我在江南的小镇找到了母亲。她正坐在织布机前,织着匹天青色的绸布,像极了当年爹在布庄看中的那匹。
"你爹托人捎信来了,"她摸出封信,字迹有些抖,"说他在北边找到了周成,账册已经交给御史台。"
我摸着腰间的刀,突然明白爹说的秤是什么。它不在堂屋的木牌上,也不在官府的卷宗里,而在每个人心里,在该出鞘时绝不犹豫的刀光里。
那天夜里,我梦见爹站在夕阳下,腰间的刀鞘闪着光。他说:"阿禾,正义有时候穿着囚服,有时候藏在暗处,但只要心里的火不灭,总有照亮它的那天。"
窗外的月光落在刀鞘上,像泼了层清辉。我知道,该动身了。
我给母亲留了足够的银两,嘱咐她若镇上风声紧就往更南的地方走,等事了我自会寻她。母亲没多问,只是往我行囊里塞了包桂花糕,油纸包上还留着她指尖的温度。"别学你爹硬拼,"她替我系紧腰带时,声音轻得像叹息,"有些账,得慢慢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