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二)(172)(第2页)
“到了就发信息,啊?”她一遍遍叮嘱儿子,又转向丈夫,把一卷用塑料袋仔细包好的膏药塞进他旧棉袄的内袋,“你那老腰,干活悠着点,疼了就贴上。”
李建国只是“嗯嗯”应着,粗糙的大手拍了拍妻子的肩。他转向儿子,声音沉了沉:“小杰,在外头……好好的。遇事别逞强,该低头时低个头,平安比啥都强。”
李文杰重重点头:“爸,妈,你们放心。”
三轮车突突地发动,喷出一股呛人的黑烟,载着两个男人的背影,摇摇晃晃驶向村外灰白的天际线。杨素芬站在冰冷的晨风里,一直望着,直到那点黑影彻底消失在蜿蜒的土路尽头。她拢了拢单薄的棉衣,下意识摸了摸围裙口袋,那管小小的护手霜硬硬地硌着指尖。院子里,那盘没吃完、早已凉透的饺子,孤零零地摆在桌上。
南方的春天来得早,空气里已浮动着潮湿闷热的气息。巨大的建筑工地上,钢铁骨架直插灰蒙蒙的天空。李建国和一群工友挤在简易的升降梯里,铁笼子吱嘎作响,缓缓爬升。
“老李,听说了没?新标段缺钢筋工,按吨算钱,一天能多挣百十块!”工友老王凑过来,压低声音,眼里闪着光。
李建国没说话,抬头望了望那悬在半空、密密麻麻如蛛网般的钢筋丛林,又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隐隐作痛的腰眼。升降梯猛地顿住,到了作业层。强劲的高空风立刻灌满衣襟,吹得人站立不稳。
“干不干?老李?”老王追问。
李建国深吸一口灼热浑浊的空气,混杂着铁锈和水泥粉尘的味道直冲肺腑。他想起妻子那双布满裂口的手,想起儿子在城里熬夜画图时熬红的眼,想起那管小小的护手霜。他咬咬牙,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干!”
钢筋工,是工地上顶苦顶险的活儿。烈日把成捆的钢筋烤得滚烫,徒手搬运,隔着厚手套都能感到灼人的热度。李建国佝偻着背,一根根沉重的螺纹钢压在他肩上,汗水小溪般淌过古铜色的脊背,在裤腰处洇开深色的汗渍。他踩着悬空的钢筋网,像走在巨大的琴弦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脚下的虚空令人眩晕。腰伤像根生锈的锯条,随着每一次弯腰、发力,在深处拉扯切割。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有额角暴起的青筋和紧闭的嘴唇泄露着痛苦。
晚上,躺在低矮闷热的工棚里,腰背的钝痛让他辗转难眠。他摸索着枕下那个小布包,里面是比去年更厚的一沓钱。他捏了捏,黑暗中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这点沉甸甸的辛苦钱,是他能扛住这无边苦累的唯一念想。手机屏幕亮起微弱的光,屏保是过年时儿子抓拍的一张照片:炉火旁,杨素芬正低头摆弄那个新手机,嘴角带着一丝新奇的笑意。他看着,粗糙的手指轻轻划过屏幕上那张温润的笑脸,疼痛似乎也模糊了些。
省城一间狭窄的出租屋里,李文杰被刺耳的闹钟惊醒。窗外天色仍是沉郁的灰蓝。他挣扎着坐起来,颈椎和腰椎同时发出僵硬的抗议。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复杂的结构图线条交错,像一张冰冷的巨网。他揉着酸胀的太阳穴,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信息,字里行间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小杰,朱大爷又提了杨老师的事,说人家姑娘心善,不挑家境……你看,五一能抽空回来见一面不?”
李文杰烦躁地把手机扣在桌上。项目收尾在即,主管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他灌了口凉透的咖啡,苦涩的味道在舌根蔓延。他走到窗边,望着楼下城市清晨匆忙的车流和人潮。这就是他拼尽全力想扎根的地方,冰冷、拥挤,却又充满一种令人窒息的诱惑。他想起父亲粗糙黧黑的脸,想起母亲在灶台前佝偻的身影,再想想朱大爷口中那位扎根乡村、像一株安静兰草的杨老师——两个世界,两条轨道。他用力搓了把脸,拿起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悬停良久,终于敲下回复:“妈,项目太紧,五一……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