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骤雨夜和柠檬茶的温度(第2页)
许清瑶似乎没想到林雪萍就这样离开了,短暂地怔了一下。指间的力道稍稍松懈。
江韵华反应很快,几乎是立刻地、不着痕迹地将自己那被攥破的袖子从她指间抽了出来,动作快得像怕她再碰到他那点血口。他稍稍侧开身,试图将自己染血的衣袖避开她的视线。他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的意图清晰可见:“这破架子……”他声音低了些,像是在解释,又带着点强压下去的郁闷后怕,“幸亏那阵风进来的时候,我刚走到那位置……下次再也不让材料堆在那地方了……”
他絮叨着分析安全漏洞,眼神却还是控制不住地瞟过她被敷料覆盖的手腕,又迅速挪开,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
暴雨依旧喧嚣着砸在礼堂巨大的彩色玻璃窗上,模糊了一切外界的景物,只剩下密集的水流在玻璃上肆意爬行。光线透过蒙了重重水雾的玻璃和厚重的深红色天鹅绒幕布缝隙渗入,舞台这一隅陷入一种近乎朦胧的半昏暗中。高大的穹顶下阴影深邃,只有角落里一盏临时接出的工作射灯,还尽责地释放出斜斜的、略显孤单的光柱,落在他们身旁散乱堆砌的道具箱上。
许清瑶慢慢抬起头。她瓷白的面庞在昏蒙的光线下有种透明的质感,被雨水沾湿了几缕的乌黑鬓发贴在颊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像是笼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感,直直望向江韵华。
“刚才,”她的声音不大,穿透雨声,如同寂静湖面上投入的粒粒小石子,“架子倒下来,黑漆漆一片的时候……”她顿了顿,澄澈的瞳孔里清晰的映着他染尘带伤的狼狈侧影,“我第一反应,叫了你的名字。”
江韵华整个人瞬间僵住。他正在低头卷起自己那条被扯破的袖子,想尽量挡住那块蹭破了皮的刺目血色,手指的动作猛地停顿在半空中,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湿冷的布料。所有的声音——窗外疯狂的骤雨、礼堂远处学生们清理杂物的碰撞、头顶老旧通风口呜咽的穿堂风声——似乎都在这一刻离他远去。
只剩下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沉钝而剧烈地撞着自己的耳膜。他甚至不敢立刻抬头去确认她的目光。
他清楚地记得几秒钟前的那个瞬间:礼堂里巨大顶灯突然熄灭时令人窒息的黑暗;木头结构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尖叫;尖锐的边角撕裂空气朝着某个方向砸落;而就在那片令人绝望的黑暗中,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甚至尖利变形的声音撕开了混乱——“江韵华!!”
那尖利声刺入耳膜的瞬间,身体早已不受控制地朝声音的方向、也朝着那片令人胆寒的破风声扑了过去。手臂撞开了什么?肩膀挡住了什么?腰背传来的钝痛……他甚至没来得及有任何理智的判断,只有那声喊叫像一道无形的指令,牵动了他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肉的爆发力。
那个名字是他的开关。在那一刻,只有她知道那开关在哪里。
时间在沉默中滴答碾过,空气凝滞得如同琥珀包裹着挣扎的虫豸。最终,江韵华缓缓地、异常僵硬地抬起头,视线带着某种陌生的艰涩,撞上了许清瑶的眼睛。
那双眼眸剔透如琉璃,清晰地映着他狼狈的影子,但其中没有惯常的那丝骄傲疏离,也没有方才事故后的惊魂未定。很平静,甚至……带着一点坦然的、近乎等待审判的认真。她在等着他的回应,或者根本没有任何回应,这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轰——!!!
窗外恰在此时炸起一声裂帛般的惊雷!惨白的电光瞬间撕裂沉厚的雨幕和礼堂彩色玻璃窗上的重重水帘,将舞台这一隅短暂地彻底照亮!雪亮的光芒下,许清瑶看清了他脸上凝固的惊愕表情,更看清了他额角沾上的一抹蹭到的暗红颜料灰印、还有他校服裂口下渗血皮肤边缘沾染的木屑粉尘。而江韵华,则在刹那的光芒中,看到了少女那双眼睛里深不见底的平静之下,似乎还有一丝难以捕捉的、被强压下去的脆弱水光。
那光芒刺眼得令人心头发颤,转瞬即逝,只留下沉雷的轰鸣在巨大的空间里嗡嗡震荡,和更加浓稠的黑暗。许清瑶在这突如其来的光明与巨响中似乎被惊了一下,眼睫微微颤动,下意识地眨了一下眼睛。
黑暗重新合拢,短暂的沉寂后,江韵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开口,发现嗓子哑得厉害,清了清才勉强发出一点正常的声音,却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从未有过的柔软和异样的涩然:“……下次,直接躲开。”
他避开了那个“名字”,避开了那些未及思索的行动,只是笨拙地道出最原始的保护法则。话语干涩,却如同某种承诺的印鉴。
许清瑶的眼睫再次快速地扇动了几下,没有回应他这句逻辑不通的话(喊名字当然是为了让人躲开),只是固执地又问了一遍:“很乱很吵,架子倒下来的声音很大……你听见我喊你了吗?”她再次垂下眼,目光落在他手臂那片被撕裂的校服和隐在破口下的皮肤上。那眼神不再掩饰,带着灼人的追问。
江韵华被那目光烫得一窒,狼狈地别开了视线,似乎不敢再看她眼睛里的光,只闷闷地应了一个短促的音节:“……嗯。”
嗯。听见了。如同烧红的烙铁印刻在心瓣上最深的角落。清晰无误。
一声细微的、仿佛压抑到极致终于得到喘息空间的吸气声。许清瑶紧绷的肩膀极其轻微地松弛了下来,像一根绷到极致又骤然放松的琴弦。她低下头,不再看他手臂的伤口,也不再看他的脸,只盯着自己脚边一小块被雨水洇湿了的大理石地面。过了好几秒,她才重新抬起头,脸上已然恢复了往日那种清泠泠的模样,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追问、脆弱和固执都只是光影明灭间的错觉。
“那,”她下巴略微扬起一个细微的角度,声音恢复了稳定,甚至带了点惯常指挥学生会做事时那种自然的命令口吻,“去处理你的胳膊。林老师说过,要去医务室。”她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有力量,又加重了语气,像是给刚才那个危险又微妙的话题强行画上一个句号,“现在。”
她不再提那声呼唤,不再提彼此的伤,仿佛方才那些足以改变彼此关系底色的言语交锋只是一场无痕的梦魇。
惊雷的余韵在厚重的礼堂墙壁间徒劳地回荡、消散,最终彻底被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吞没。
江明华撑着宽大的黑色长柄伞,踏着被暴雨冲刷得反光的校园柏油路,快步走向林雪萍所在的办公室。雨水猛烈地砸在伞面上,发出连续不断的嘭嘭闷响,冰冷的水流沿伞骨边缘成串落下,在皮鞋周围溅起细小的水花。
推开办公室的门,带着一身潮湿的凉气和被隔绝在外的喧嚣雨声。暖色的灯光下,林雪萍正伏在办公桌前对着电脑屏幕查看着什么,神情专注。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对上江明华带着关切的目光,一个柔软带着疲涩的笑在唇角绽开。
“来了。”声音里也有着些忙碌后的沙哑。
“雨太大了,路上不赶快。”江明华将滴水的雨伞倚靠在门边角落,脱下沾了些雨珠的外套搭在另一张椅背上。他变魔术般从随身的公务包里拿出一个眼熟的银灰色保温桶,又拎出一个系着保温绳的不锈钢双层饭盒,上面还透着温乎的热气。
“张妈刚煲好的天麻鸽子汤,还有家里小厨房炒的时蔬牛肉粒和西芹百合,配了点米饭。赶紧垫垫。”保温桶盖旋开,浓郁醇厚的药膳香气混着食物质朴的暖香立刻弥漫开来,温暖着被冷雨包裹的房间。
“幸好张妈惦记着。”林雪萍揉了揉胃部位置,感受着暖香带来的抚慰。工作告一段落,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才觉出强烈的空乏感。她拿起汤勺喝了一口汤,温热的汤液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滑入腹中。
看着林雪萍神色间那尚未完全消散的一丝疲意和心有余悸的凝重,江明华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顺手拿起自己公文包,取出下午开会时带着的建筑图纸展开在膝上,目光却没完全落在图纸上:“刚路上给韵华打过电话了,小子报了个平安,说擦破点皮没大事。现在人正在医务室让校医清洗伤口贴纱布。”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眉宇间惯有的那种沉稳里,透出点难以言喻的光,像是发现藏久了的璞玉终于显露了光彩,“电话里我还听到背景音,许家那姑娘也在旁边,口气硬得紧,大概是盯着那小子处理伤口呢。”
他侧过头,看向林雪萍,语调轻缓,带着点兄长的了然和成年人洞察后的温和笑意:“看来……听校医说,许清瑶手腕伤得不重,但也上了药贴了敷料。你当时在现场……感觉怎么样?”
林雪萍咀嚼着口中鲜嫩带着黑椒味的牛肉粒,暖意驱散着湿冷的疲惫。听见江明华问,脑海便清晰地浮现出礼堂一隅那短暂片刻的胶着——少年僵硬后僵硬的回应,少女固执追问后又强自恢复的镇定。还有那声撕开了混乱与黑暗的急呼……
“怎么说呢……”林雪萍用餐巾拭了拭唇角,眼神里也揉进了江明华那种了然又温和的笑意,如同窗外急雨暂歇时透出的一隙天光:“像是看着一面平静的小湖,表面上结着薄冰,安安静静的。结果,突然有石子落进去,咚的一声……那冰面底下藏着的鱼儿就全惊起来了,又撞又跃,水面哗啦啦乱响了一阵。”她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江明华眼底,“然后那薄冰就被顶开了口子,再冷的天,冰也盖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