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桃人 作品

第323章 倒计时里的心跳和星光

四月天,暖意来得猝不及防,阳光热烈得有些晃眼,挤挤挨挨地透过高三(七)班窗外那排老梧桐阔大的叶子。离高考还有不到六十天,空气里仿佛凝着一层看不见的、燥热的粉尘,将桌椅、书本、每个埋头苦读的身影,甚至粉笔在黑板上划过时细微的沙沙声,都浸染在一种无处可逃的焦灼里。

高二年级的教师办公室里却像提前进入了酷暑午后的闷罐,空调送出嗡嗡的低鸣,却没能驱散那股无形的热力。几张办公桌拼凑的临时区域,堆满了小山似的资料——各个高校不同年份的招生简章、印满各类信息的报考指南、厚厚的填报样表复印件。此刻正是学校安排的高考志愿填报首轮咨询时间,本应在场轮流答疑的几位高三班主任都分身乏术,被更急切的学生或家长困在了各自班级门口。于是,林雪萍这位全校闻名的“耐心林老师”,兼生物学科教研组长,被火线委任顶替这轮咨询。

“林老师!林老师!我这分数……您说华大通信工程稳不稳?去年最低是……”一个理了小平头的男生,手指关节用力地敲着招生手册上密密麻麻的数字,脸色因为激动微微涨红,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

林雪萍只觉得自己像被投入洪流的孤舟,四面全是喧嚣的水声。她强迫自己凝神,从乱如麻团的头绪里准确揪出这个学生几次模拟考的平均水平,又快速翻过几页厚厚的资料核对对比线:“别急,周鹏同学,按你几次模考的稳定性,过线绝对没问题。但是,”她加重了语气,指着那几行小字,“注意看专业的单科要求,你这物理分数是关键…”

话音未落,另一个身影已迫近桌边:“林老师!”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是一个梳着马尾、眼睛微微红肿的女生,“省医学院的临床…我爸非让我报这个……可生物竞赛我已经拿了省二了,我想学生物科学…”女孩手里捏着的志愿草稿单上,几处被用力揉搓过的褶皱清晰可见,纸张边缘被濡湿晕开小片深色水痕。

林雪萍心脏猛地揪紧了一下。她记得这个女孩,瘦弱安静但眼中有一股倔强,常在生物实验室待到很晚,指尖永远带着淡淡的草腥气。她几乎本能地伸出手,不是去接那张皱巴巴的纸,而是轻轻覆在女孩紧攥着纸张、冰冷微颤的手背上。那一点暖意和触感,似乎让女孩积蓄的惶恐和委屈瞬间决堤,泪水无声汹涌落下,迅速在纸面上洇开更大的湿痕。

“小陶,先不哭,”林雪萍的声音低得像叹息,压过了办公室里的嘈杂,“我们慢慢说,好吗?”她的视线快速地扫过另一侧——几个家长簇拥着另外两位刚抽出身来的高三老师,声音此起彼伏,如同嘈杂的波浪。没人注意到这个角落的崩溃和无助。她吸了口气,拿出自己的纸巾塞到小陶手中:“擦擦。深呼吸。”

小陶抽噎着,试图平复气息。林雪萍耐心地等她整理情绪,同时大脑飞速运转,思考如何在不与家长意愿激烈冲突的前提下,帮这孩子找到哪怕一丝丝转圜的缝隙。她的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按上了上腹。那里面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揪扯揉捏,胃壁神经质地痉挛着,带来一阵阵尖锐的闷痛,刺激得她额角也渗出细汗。她知道原因:早晨赶着备课只囫囵吞了半片面包,午饭因为处理学生实验报告彻底忘在脑后,加上此刻这场高强度、高压心力的“车轮战”……

正和小陶细声说着话,试图理清她内心的真实渴望和可能存在的妥协点,一个穿着讲究、声音沉稳的中年男人大步走了过来。他目标明确,径直站在林雪萍桌前,完全无视还在抽噎的小陶。他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A4纸,上面清晰地打印着一个陌生男生的名字、一连串模拟考分数及全省预估排名。“林老师,耽误您两分钟,麻烦帮我看看,以这个分数段、这个排名,冲刺北航的飞行器设计专业,再配合另外几所保底的院校,这样的梯度设计是否足够稳妥?”他的语速快而有力,自带一股不容拒绝的气场。

林雪萍几乎在男人开口的瞬间就感到喉头涌上一股温热的甜腥气。胃部的绞痛骤然加剧,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圈。她放在桌下的左手猛地死死掐住了椅子的硬木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强撑着抬起头,脸色在惨白办公桌映衬下近乎透明,目光迎着那位父亲:“您孩子…上次模拟的数学成绩波动比较大,理综最后一卷的错因分析过吗?顶尖学校的王牌专业……”她极力维持声音的平稳,条分缕析地指出数据背后的潜在风险点。

“明华哥?你怎么…”一个带着诧愕的女声响起,音量不高,却像一颗投入水面的石子,瞬间在林雪萍昏沉的意识里荡开涟漪。她猛地侧头,视线越过重重人影,捕捉到办公室门口站着的人——正是江明华带过的一个年轻实习生,手里捏着个文件袋,目光落在林雪萍身上,欲言又止。

林雪萍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骤然停跳了一秒,紧接着以失序的频率狂震起来,撞得胸骨都隐隐作痛。什么需要实习生亲自跑一趟?他那份旧城改造的项目收尾了?张妈不可能差实习生跑腿……纷乱而恐怖的念头刹那间几乎击垮她的意志,后背瞬间惊出一层冷汗,连指尖都变得冰凉。

她嚯地站起身,动作太快带倒了桌上的笔筒,几支红蓝笔滚落在地,发出突兀的声响。办公室里的喧嚷似乎被按下了短暂的暂停键,所有人都转头看向这小小的乱象中心。林雪萍根本顾不上了。她直直望向门口的女孩,声音因恐惧和胃部的剧痛而带着明显的颤音:“小徐!他怎么?!”

所有人都愣住了。那个气势很强的男人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似乎被林雪萍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震慑住。小陶也忘了哭泣,泪眼朦胧地抬头望向老师。

叫小徐的女孩显然没料到会引起这么大的动静,脸上立刻露出惊慌尴尬的神色,匆匆几步穿过人群跑到林雪萍身边,压低了声音急急解释:“林老师您别急!明华哥没事!就是,就是在工地……被一小块从高处掉下来的外墙保温板碎屑……擦到了胳膊一点…是右手…皮外伤!真的只是皮外伤!张妈刚好炖好汤就让我顺便给您送些,他说您肯定在办公室……也叮嘱了让我一定别吓着您…”

尽管听到是“皮外伤”,林雪萍高悬的心也并未完全落回胸腔,反而像一口深井里的石头被绳子吊在中间,不上不下地晃荡着,激起更大的恐慌和混乱的浪头。右手!是他的惯用手!他还要画画!他那该死的追求完美的脾气!保温板碎屑怎么会平白无故掉下来?皮外伤需要张妈临时炖了汤专门送?会不会骨折了没拍片?骨头是不是伤着了?细小的碎片有没有嵌进去?会不会感染?她脑子里全是他皱着眉、血模糊了手臂的样子。那尖锐的图像几乎要撕裂绷紧的神经,她需要立刻抓住一点真实的东西来抵抗脑海中的狂风巨浪。

胃部的剧痛在这一刻攀升到顶峰,尖锐的刺痛感和强烈的反胃感猛烈地冲撞着咽喉口。林雪萍一把夺过实习生小徐手中的保温桶,仿佛那是维系她所有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沉重的金属提手冰冷的触感让她指尖一个激灵,那股冰冷的重量感顺着手臂传递上来,似乎暂时按压下了胃里那阵狂乱的搅动,也给她濒临失控的情绪强行套上了一道冰冷的枷锁。她死死地攥着那提手,指节绷得发白,指甲几乎要掐进桶壁,像是在用力捏死一个狰狞可怖的幻影。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落针可闻。刚才那些焦灼、哭诉、争抢的声音消失了。十几双眼睛都带着惊愕、关切或是困惑,齐齐注视着她。那位气势逼人的家长也识趣地闭上了嘴。小陶下意识握紧了林雪萍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冰凉的小手传递着无声的力量。实习生小徐被她眼中那股骇人的亮色慑住,没敢再说话。

林雪萍站在原地,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火烧火燎的胃壁,仿佛每一口空气都在抽打伤痕累累的内里。那桶沉甸甸的鸡汤透过桶壁传来微烫的暖意,像一块烙铁烫在她冰冷的掌心,热辣地灼痛着神经末梢。她需要空间,需要氧气,需要把这几乎将她焚烧殆尽的恐惧和剧痛驱散哪怕一秒钟!

她猛地吸了口气,强行压下喉间的反胃,声音沙哑得厉害,但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清晰,目光扫过周围所有等待解答的家长和学生:“不好意思各位…有点事…十分钟…最多十分钟我就回来。”这句话像投入水潭的石子,让沉寂的空气微微松动了一下。不等任何反应,她松开那只紧握着保温桶的手,几乎是踉跄地冲出了嘈杂窒息的办公室,朝着走廊尽头的卫生间狂奔而去。

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那些目光和声音。冰冷的白色瓷砖,略带消毒水味却无比洁净的空气。林雪萍冲到一个隔间,反手落锁,双腿发软几乎要支撑不住身体。她手撑着冰冷的墙砖,身体伏在水箱上控制不住地剧烈干呕。强烈的胃部痉挛让她浑身颤抖,冷汗如同冰水般从额头、后颈沁出,浸湿了鬓发和前襟的布料。

没有吐出任何东西,胃袋里早已空空如也。只有一阵阵刀绞般的剧痛证明它的存在。干呕过后,那尖锐的痛楚渐渐转化成一种沉重的、麻木的钝痛,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盘踞在她身体的中心。她费力地直起身,撑着洗手台看向镜子。镜中映出的脸惨白如纸,唇色也褪尽了血色,只有双眼因未散的恐惧和刚才剧烈的呕吐而布满血丝,眼眶泛着不自然的、脆弱的红。

冷水冲过双手和脸庞,带来冰凉的清醒。林雪萍盯着水流,深深地、缓慢地吸气、吐气。一下,两下,三下……胃里那块沉重冰冷的石头似乎往下沉了沉,不再死死顶住心肺。胃绞痛在冰冷水流的刺激下也稍微缓解,虽然依旧固执地闷疼着,像阴魂不散的余孽。她捧了一捧水用力拍在脸上,冰凉刺骨的水珠顺着下巴滴落在衣襟上,沁出更深的水痕。

走出卫生间时,林雪萍的步伐虽然依旧有些虚浮,但眼神里的惊惶已强行敛去大半。走廊窗外的阳光依旧刺眼,仿佛一切纷扰都不曾发生。推开办公室门的瞬间,里面的景象让她微微一怔。

实习生小徐正俯身在小陶的志愿草稿上快速写着什么,两人轻声说着话。小陶脸上的泪痕还没完全干透,但眼中的绝望迷茫明显淡了,正指着小徐写下的几行小字用力点头。另一边,刚才那位强势的家长,竟然站在另外两位高三老师旁边,指着招生简册低声讨论着,没了独揽话题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