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096 去海南
王梦兰的心猛地一颤,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铜钱巷口,那个瘦小单薄的身影,吴艳!那双清澈又盛满无助的眼睛,还有那个遥远而沉重的愿望:攒够四百块,去海南的海口监狱,看一眼被判了死刑的妈妈。
“去海南……”王梦兰喃喃重复,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犹豫片刻,终于抬起头,眼底带着小心翼翼的恳求,“范秋生,要是……要是真去,能不能……带上小艳子?”
范秋生一愣,吴艳那倔强又孤独的小脸浮现在眼前。他皱起眉头,忧心忡忡:“那丫头是可怜,小小年纪就……可我们连她家里到底啥情况都摸不清,贸然带个孩子跑那么远,万一她家里人不同意,或者路上出点岔子……”他摇摇头,“不妥当。”
王梦兰眼神黯淡了一瞬,随即又亮起执拗的光:“那……我们先去她家看看?问问她大伯的意思?”
范秋生看着妻子眼中的坚持,点了点头:“也好,总得弄清楚。吃完饭就去!”
雨势稍歇,空气清冷潮湿。范秋生夫妇提着几包点心,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拐进迷宫般的铜钱巷深处。在一处地势略高的小坡上,找到了门牌斑驳的“铜钱巷12号”。一栋独立的砖瓦平房,虽有些年头,但青砖齐整,瓦檐考究,在这片杂乱中透着一丝不合时宜的体面。
开门的男人五十出头,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工装,身材瘦削,面容黝黑,带着长期劳作的痕迹。看到陌生的范秋生夫妇,他眼神里立刻浮起浓重的警惕,下意识地想把门掩上。
“大哥,”范秋生连忙堆起笑容,提高声音,“您是吴艳的大伯吧?我们是小艳子的朋友,来看看您。”王梦兰适时递上手里的点心。
听到“小艳子”的名字,又看到包装体面的点心,男人紧绷的神经才松弛些许。他侧身让开,含糊地应着:“哦……哦,是艳子的熟人啊……快,快屋里坐。”
屋内陈设简单得近乎清寒,但收拾得异常洁净,几乎纤尘不染,透着一种刻板而孤寂的气息。
王梦兰坐下,寒暄几句,便切入了正题:“大哥,是这样。小艳子懂事得让人心疼,一直跟我们念叨,想攒钱去海南看看她妈妈。她妈妈……在海南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方便跟我们说说吗?”
男人脸上的肌肉瞬间绷紧了。他默不作声地摸出一包皱巴巴的廉价烟,抽出一根点上,劣质烟叶在齿间发出湿柴燃烧般的哔剥声。他狠吸了几口,烟雾在狭小的空间里盘旋,像他此刻难以启齿的心事。范秋生和王梦兰屏息等待着。
“唉……”一声悠长沉重的叹息,终于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男人布满红丝的眼睛望着袅袅上升的烟圈,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过几天……我们打算去趟海南办点事,”范秋生接过话头,语气尽量温和,“要是方便,想顺便带上小艳子,圆了孩子的心愿。”
“带她……去看她妈妈?”男人夹烟的手猛地一抖,烟灰簌簌落下。他抬起布满愁苦的脸,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悲悯、恐惧,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绝望。“造孽啊……真是造孽……”他反复嗫嚅着这两个字,仿佛那是唯一的出口。
范秋生试探着轻声问:“小艳子的妈妈……是不是犯了案子,在那边服刑?”
男人重重地、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地点了下头,喉结艰难地滚动着,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冰冷如铁的字眼:“死罪!”
“死罪?!”范秋生和王梦兰同时倒抽一口冷气,脊背瞬间窜上一股寒意。范秋生脱口而出,“她……她杀人了?”男人痛苦地摇头,仿佛那两个字重逾千斤:“……是投机倒把罪。”
投机倒把罪,死刑?
这荒谬而残酷的宣判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范秋生和王梦兰的心上。空气凝固了,只有窗外屋檐滴水的嗒嗒声,一声声,敲打着死寂。
范秋生仿佛又看到了工商局查封芙蓉厂时刺目的封条,看到了何山在宴会上得意洋洋的嘴脸,一股冰冷的恐惧和后怕攫住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在“投机倒把”的刀锋边缘走过一遭?差一点,坠入深渊的就是自己!
男人沉浸在苦涩的回忆里,声音像破旧的风箱:“她娘……是个能人,七九年就敢下海。从广东倒腾收音机、布匹,越做越大,钱像流水一样淌进来……百万富翁啊,早早住上了大别墅,坐上了小轿车。”他指了指这间屋子,“连这房子,也是她掏钱帮衬着盖起来的。”
“要是见好就收……安安稳稳的,啥事没有。可她心大啊,嫌不够……”男人猛吸一口烟,呛得连连咳嗽,缓过气来,眼神里只剩下冰冷的恐惧,“她……她不知怎么打通了天大的关节,弄到了进口几十辆小汽车的批文。一转手,就是几百万的进账……前年,东窗事发……抓了,判了……死刑!”
为了瞒住当时才八岁的小艳子,全家编织了一个巨大的谎言:妈妈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做大生意了,暂时不能回家。孩子起初深信不疑。然而流言如同阴沟里的风,无孔不入。
谎言终究破碎,绝望的小艳子,竟用削铅笔的小刀片,死死抵在自己细弱的手腕上,以死相逼。鲜血渗出的那一刻,她终于知道了母亲冰冷的去处——海口监狱,死刑犯。
“那……小艳子她爸呢?”王梦兰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她爸?”男人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满是自嘲和悲凉,“那没担当的东西!老婆一出事,魂都吓飞了。卷了家里剩下那点能动的钱,跑得无影无踪……丢下这么个孤零零的伢子,是死是活,再没露过面!造孽……真是造孽啊……”
王梦兰再也忍不住,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
她仿佛透过大伯苍老悲戚的面容,看到了小艳子倔强叫卖的身影,看到了她手腕上那道可能存在的、被绝望刻下的浅浅白痕。那瘦小的肩膀,竟扛着如此深重的破碎与遗弃!这冰冷的世道,碾碎了一个母亲,也几乎碾碎了一个孩子。
屋外的雨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密集的雨点敲打着屋顶的青瓦,发出连绵不绝的哗哗声。屋内一片沉寂,只有压抑的啜泣和劣质烟草燃烧的哔剥声。
良久,范秋生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他望着铜钱巷湿漉漉、泛着幽光的石板路,雨水顺着屋檐倾泻而下,像一道浑浊的泪帘。他仿佛又看到了菜市场口那女人坐在泥泞里哀嚎的身影,看到了自己当年翻窗逃命的仓惶,也看到了吴艳那双在槟榔店昏暗光线下,盛满惶恐与疲惫的清澈眼睛。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妻子泪痕未干的脸,落在大伯佝偻、被生活压弯的脊背上,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与力量:
“大伯,放心吧。这趟海南,我们带她去。”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让她……见见她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