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脾气

钟离四并不很想回自己的别院。

他从钟离善夜的园子出来,刚跨过院门,回头看向院子的牌匾,上头写着“清凉池”三个字,想来老爷子是很怕热的人。

这牌匾上的字写得遒劲有力又不失秀气,比起阮玉山的豪迈笔风更多了两分沉静自如的味道。

钟离善夜写不出这样的字,阮玉山也写不出。

钟离四盯着那三个从容飞逸的大字,想到桌前钟离善夜紧张得逐渐涨红的脸,难免思考了一下对方刚才一场谈话下来后背究竟流了多少的汗。

而钟离善夜没事儿绝不会这样虐待自己。

钟离四在宅子里闲庭信步走了一个下午,也没找到阮玉山。

这段日子阮玉山总是神神秘秘,早前瞅准他要练功,一到时间就消失不见,活等到他练完了功回到宅子才出现。

后来他跟破命闹脾气,阮玉山也是不想触他霉头似的动不动跑出去个大半天。

穿花洞府修得又大,宅子里的回廊小路更是如同九曲河湾,钟离四在这儿住了那么长时间,至今也没把宅子的路认全,更没去过几个其他院子,生怕一不注意就找不着回去的路了。

他找不到人,眼见着天快黑了,才慢慢悠悠转回自己的别院。

哪晓得进了三门绕过假山,瞧见阮玉山坐在屋檐的门槛下磨石头。

那罗迦在墙角滚来滚去玩泥巴。

阮玉山察觉到了钟离四的气息,抬头道:“回来了?”

说着便朝钟离四招手。

其实钟离四并不是个能闲得下来的性子,这几日不上山练戟,他把自己闷在房里看书,看够了就睡,睡饱了接着起来看,虽然过得也算惬意,但一身天然矫健的筋骨无处施展,当真是让他觉察出点不得劲的感觉来。

可转念一想到破命,他也不愿意随随便便低头。

这会儿正缺个给他台阶下的人。

钟离四百无聊赖地走过去挨着阮玉山坐下,看着对方手里两块石头,问:“在做什么?”

阮玉山说:“我在琢磨,石头该怎么磨。”

他把手里两块坚硬的石头拿到钟离四眼前,先将它们平滑的一边贴在一起,接着做出一个磨动的动作:“这两块都是利石,若是磨合时只想着彼此利用,不愿意正视自己的棱角,那便都只能用自己光滑的那一面去贴合对方,久而久之,它们的棱角并未消失,整体却真的回因为彼此愈发消减。”

钟离四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没有接话,而是抬手用指腹触碰到其中一块石头上尖锐的一角,低声问:“那该怎么办?”

“我也在思索。”阮玉山说,“毕竟我不是制定答案的人,天下也找不出两对一模一样的石头。就算我今天替这对石头想了办法,明天也还有下一对石头的棱角长在别的地方。世间每块石头的棱角各不相同,需要磨合的地方也不一样,不过我想,解决问题的法子总归大同小异。”

他把两块石头分别交到钟离四两只手上,再自己握住钟离四的手,把两块石头旋转了半圈,使它们的尖角对着尖角:“真正的磨合,本就该正视彼此的锐利,如果一味地只想利用对方,把对方当作趁手的工具,那被规避的棱角就永远存在。只有承认彼此的尖锐,把彼此当作平等的对手,并肩之前先对立,才能让双方为彼此的需要磨去对内的棱角,成为最契合的伙伴。”

他说完,放开手,看向钟离四,笑道:“有的东西,在成为你的工具之前,要先成为你的敌人,被你堂堂正正地收拾一顿,抹去不该有的棱角才行——你说呢?阿四。”

钟离四看了看阮玉山,又对着自己手上的石头沉默许久,最后也不知究竟是想通了还是没想通,反正只是一个撒手把两块石头往地上一扔,再转眼看向阮玉山时眼角已有了一丝促狭:“听不懂。”

说罢便起身往屋子里走去。

阮玉山盯着他的背影看了片刻,忽然冲过去从后头抱住钟离四,扛着人就往床上跑:“那说点听得懂的!”

房门被砰一声踹上。

天边乌云一层一层卷过来,使今天的夜比往常来得早了一些时辰。

直到子时,阮玉山神清气爽地去搬了热水进房,又过半个时辰,屋子里的灯彻底熄灭,一场新雪也下了下来。

这场大雪依旧如往常般来势迅猛,盖住整座山头的时候,天还没亮,就连那罗迦也窝在自己的窝里没睁眼,普天下头悬梁锥刺股的学子们亦是尚在梦乡。

最厌恶下雪也最厌恶早起的钟离四却强撑着醒了。

他在尚未消弭的朦胧月色中坐起身,被子随意搭在腿上,背靠墙壁面对着一扇扇透入月光的窗户,双眼木然地缓了很久的神,似乎压根没有睡醒。

最后他揉了揉眼睛,强打精神,将目光转移到仍在枕边熟睡的阮玉山脸上,借着熹微的朝色对着阮玉山看了许久,随后低下身,往阮玉山脸上亲了一口,便麻利地下床穿衣洗漱,迎着刚显现的日光出门上山,找破命练功去了。

数日不见,破命刀锋的光芒都暗淡不少。

察觉到钟离四的到来,它快速地闪烁一瞬,又才意识到自己正处于被抛弃的状态,于是再次赌气地将自己的光芒暗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