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下山

第四天,阮玉山搬了把椅子坐在鬼头林前面。

阮峙的尸体在三天的大雪中几乎冻成了冰雕,这里的气温太低,阴气太重,三天过去尸体也没有发生任何腐败和变质。

云岫静默地站在阮玉山身后撑着伞,又一次同阮玉山站到黄昏时,他低声开口:“除了先祖,谁能证明布衣真假……”

“你的意思我明白。”阮玉山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只是现在布衣真假已无关紧要了。”

阮峙不仅是阮府的长辈,更是红州的重臣。

倘或布衣是真的,阮玉山便动不得鬼头林;倘或他们竭尽全力收集证据证明布衣是假的,那依旧是落人话柄——难道一个花甲老人,州土重臣,赌上自己一生的名誉以死相搏,就是为了在他面前编织一个谎言吗?

很多时候事情的本质不是最重要的,旁人是否信服才最重要。

毕竟阮峙是实打实的没了,此事已成定局,他阮玉山为了一个决策逼死了阮家老臣,还要继续一意孤行,也不占理。

阮峙的死因不能公开,阮家对外只能宣称其突发疾病,如此关头,阮玉山若再在此事上掀起波澜,势必会引起阮府内外议论纷纷,届时关于鬼头林的事,反倒更容易走漏消息,让日后的钟离四察觉到蛛丝马迹。

从阮峙死的那一刻起,阮玉山这盘棋就注定下不走了。

阮玉山沉思的视线在阮峙的尸体上停留了四天,到现在,他忽然往椅子背上一靠,搭起了二郎腿。

府里熟悉阮玉山的老人们都明白,阮玉山这姿势一摆,代表他要开始六亲不认了。

“鬼头林离现在的阮府有多远?”阮玉山问。

云岫答道:“林子在府邸后方石场,从阮府正门算,加上府邸进深,是七里半;从后门算,没有府宅进深,便是六里半。”

鬼头林依附阮家祖上的石宫而建,那些石宫修得密而小,是当年先祖尚未下山建府时所住,算得上阮家的祖宅。

后来阮家定了爵,先祖也按朝廷吩咐领了赏,安安分分挑个地方建了如今的阮府。

“六里半……”阮玉山想了想,又问,“俶海到林子有多远?”

俶海并不是海,而是一片位于红州境内的巨大湖泊,湖水连着陵江和红州的护城黑河,湖底生长着红州独有的珊瑚丛,水质似海,才取名俶海。

“鬼头林在红州内沿,俶海很近了。”云岫说着,目光一凛,“您……”

阮玉山语气平静:“府里剩下那帮老东西,该收拾的收拾了,该打点的打点了,废不废旧制只是一张纸的事。钱他们收了,即便我不出声,活祭一事此后也没人敢再提。只要我在一天,此事便兴不起来。想必阮峙也清楚,所以他死也只挑了鬼头林门口死,为的只是不让我动这个地方。”

他的手指在扶手上点了点:“不动就不动吧!在鬼头林外,开渠引水,修一条护林河,把这地方给我隔出来,生生世世地隔出来。没我的命令,不许修桥搭路,更不许任何人踏入。从此以后,这里就是红州禁地。阮峙要守着它,就永远在这儿守着它。”

他说完,漠然地瞥了前方的尸体最后一眼,果断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府邸去,身上漆黑厚重的大氅在狂风中摆动着衣角:“即日起找人量路画图,把俶海的水引过来,尽早完工。”

开渠修堤不是上下两嘴一张就能见到成果的事,冬备春工,从定长定坡,到确定水位,再到引水分流,阮玉山紧赶慢赶才赶在枯水期结束前做好了所有准备事宜。

当红州第一注来自俶海的水流引入石渠时,钟离四在穿花洞府亲手种下的第一株桃花也发芽了。

他睡在院中那把吱呀响的摇椅上,从嗅到一股隐秘的花香时开始苏醒。

墙角那支月季开花了。

这是钟离四第一次在笼子外迎来一个春天。

阮玉山走后他便学着在院子的花圃里种树,钟离善夜给他移栽了一些树苗,他又自己埋了些种子,在地里乱七八糟地种着,钟离善夜听他的动静说他种得不对,他知道也不改。

等阮玉山回来再改吧!

钟离四心想,再乱的花再乱的树,阮玉山回来了,总有法子把它们修整得规规矩矩。

如果自己什么都做了,阮玉山回来干什么?他得找些事情给阮玉山忙活忙活。

于是钟离四花圃里的灌木花丛长得高低错落,横七竖八,毫无观赏性可言:两株月季之间长着一颗白菜,梨树和橘树之间又搭着一架子佛手,月季和梨树之间种着一片小葱。

他从椅子上起身,听见身下的摇椅跟随他的动作发出了干涩缓慢的摇动声,这不由得引他回头看了一眼。

钟离四总觉得自从阮玉山离开的前一夜,这椅子被他掀翻倒地后,便出了故障,像个摔了一跤的老骨头,再不复从前的灵活。

阮玉山离开的这三个月里他时常想亲自动手检查检查,可临到头了又觉得椅子发出这样的声响很有意思。每响一次,他就会想起阮玉山离开前的那个夜晚,静谧又热烈。

再来一次他还是会把阮玉山连人带椅子一起掀翻——他的脾气就是那么坏。

但钟离四不会再跑去钟离善夜的院子了。

他应该会抓紧一切阮玉山离开前的时间多和阮玉山待在一块儿。

钟离四走到月季前,摸了摸月季,又顿下身摸了摸茂盛的小葱。

原来春天如此鲜活,有如此多的颜色。

钟离四不免在心里遗憾,他同阮玉山针锋相对地度过了一个枯黄的深秋,又相濡以沫过完了一个雪白的冬天,却错过了他从未见识过的鲜艳的孟春。

夏天吧。钟离四暗暗决定,夏天阮玉山还不回来,他就去红州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