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百草堂之金樱子(第2页)
王宁的心沉了沉,竹篓里的金樱子果实硌着后背,涩得他喉咙发紧。他快步往镇上赶,林婉儿跟在旁边,忽然开口:“李四的病,怕是没那么简单。”她从道袍袖里摸出张泛黄的纸,递给王宁,“这是家师留下的方子,治久泻不止,用金樱子配罂粟壳,只是……”
王宁展开纸,上面的字迹苍劲有力,果然是个固涩的方子。但他眉头紧锁:“罂粟壳虽止泻快,却易成瘾,非到万不得已不能用。”
“我知道。”林婉儿的声音轻了些,“但孙玉国若用了猛药,怕是已经伤了李四的元气。”她望着远处镇上的炊烟,雾里看不真切,“有时候,涩得住邪气,才能留得住正气。”
到了百草堂门口,果然围满了人。李四躺在块门板上,脸色蜡黄,嘴唇干裂,孙玉国站在旁边,手里摇着扇子,正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大家瞧见没?这就是吃金樱子的下场!王宁为了赚钱,连乡亲的命都不顾了!”他瞥见王宁,眼睛一亮,“哟,王大夫采药回来了?正好,你说说,这李四是不是你治坏的?”
王宁没理他,蹲下身按住李四的手腕。脉象浮而弱,不是金樱子的问题。他掀开李四的眼皮,眼白泛黄,又闻了闻他的口气,带着股酸腐味。“你昨天吃了什么?”他声音沉稳,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李四虚弱地睁开眼,气若游丝:“孙……孙老板送了些糕点,说……说补身子……”
孙玉国脸色一变:“你胡说!我什么时候送过你糕点?”
“我看见了!”人群里有人喊,“昨天傍晚,刘二狗给李四送了盒糕点,说是孙老板给的!”
王宁心里有了数,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围观的人:“李四的病,是脾虚生湿,本就该慢慢调理。若误用油腻生冷,再好的药也救不回来。”他转向孙玉国,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孙老板,你那糕点里,是不是加了巴豆粉?”
孙玉国的脸瞬间白了,扇子“啪”地掉在地上。王宁没再理他,转身进药铺,从博古架上取下个陶罐,里面是用金樱子和酒炮制的药丸。“张娜,取三枚药丸,用米汤送服。”他又对林婉儿道,“林姑娘,借你的苍术一用。”
林婉儿从篮子里取出苍术,王宁接过,用刀切了几片,放进药罐里煎。药香很快弥漫开来,混着金樱子的涩味,奇异地让人安心。他守在药罐旁,看着火苗舔着罐底,忽
然想起祖父说过:“治泻如治水,堵不如疏,疏不如导,导不如固。固者,非强堵,乃顺其性而收之。”
李四服下药丸没多久,果然不再腹泻,脸色也缓和了些。-4·0¨0!t+x_t?.*c~o¢m,王宁松了口气,转身时,见林婉儿站在柜台前,正看着那幅“药者仁心”的匾额。她的手指轻轻拂过“仁”字,道袍的衣角在风里微动,像株欲飞的金樱子。
“这方子,或许能改良。”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用金樱子配茯苓、白术,再加些干姜,既固涩又健脾,或许比单用金樱子更好。”
王宁点头,心里忽然亮堂起来。他望着竹篓里的金樱子根,又看了看林婉儿留下的那张古方,指尖在药书上轻轻敲击——涩与通,固与泄,原来从来都不是死对头。
傍晚时分,孙玉国灰溜溜地走了,人群散去,药铺里终于安静下来。张娜给王宁端来碗热汤,里面飘着几颗金樱子。“林姑娘呢?”她问。
王宁望向窗外,夕阳正落在云栖岭的方向,雾散了,能看见山顶的轮廓。“她说,后山的百年金樱子,等花开了再去看。”他喝了口汤,甜味里带着涩,像极了今天的经历,“她还说,药有性情,得顺着它的性子来,才能用好。”
张娜笑了,腕间的金樱子和手串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响。“就像你,认准的理,八头牛都拉不回。”她拿起颗金樱子,在手里转着,“不过我信你,这糖罐子似的东西,藏着的都是好。”
王宁望着柜台后的金樱子膏,忽然起身,研墨铺纸,写下个新方子。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金樱子”三个字上,墨色在纸上慢慢晕开,像极了云栖岭的雾,终究会散去,露出藏在深处的光。
深秋的露水带着寒气,百草堂的门板刚卸下一半,就见钱多多背着个沉甸甸的布包,踉跄着闯进来。他那件湖蓝色绸缎马褂沾了泥点,玉扳指上缠着圈纱布,像是受了伤。“王大夫,不好了!”他把布包往柜台上一摔,里面滚出几个被压烂的金樱子,紫褐色的果肉混着泥,“孙玉国……他让人把云栖岭的金樱子全砍了!”
王宁正用竹筛晾晒新采的金樱子,闻言手一抖,筛子撞在药架上,果实滚落一地。他弯腰去捡,指尖被刺扎得生疼,却没知觉——云栖岭那片金樱子,是镇上几家药铺共用的药材来源,孙玉国这么做,分明是断人生路。
“他疯了不成?”张娜端着的铜盆“当啷”落地,井水溅湿了她的素布裙,“砍药材是要遭天谴的!”她腕间的金樱子核手串晃得厉害,每颗核上都有细密的刻痕,是她闲时一点点磨出来的。
钱多多往嘴里灌了口凉茶,呛得直咳嗽,纱布下的伤口渗出血来:“我今早去后山收药,就见刘二狗带着几个人,拿着斧头乱砍。我说了几句,被他们推搡着撞在石头上。”他指着布包里的烂果,“这是我拼死抢回来的,剩下的……全被他们堆在山脚下烧了,烟大得很。”
王雪蹲在地上捡金樱子,眼泪掉在果实上,晕开一小片湿痕:“那……那张寡妇的药怎么办?还有邻镇订的货……”她昨天刚把金樱子花晒干,装了满满一匣子香囊,此刻全散落在地。
王宁的手按在柜台的木纹上,那是祖父当年亲手打磨的,触感温润。他望着窗外——孙玉国的回春堂就在街对面,此刻门板紧闭,却隐约能看见里面晃动的人影。“他想让我们无药可用。”王宁的声音很沉,像压着块铅,“但金樱子不止云栖岭有,城西的芦苇荡边也长着些,只是不多。”
张娜忽然想起什么,转身从后堂抱出个陶罐,揭开盖子,里面是去年晒干的金樱子全草,带着干草的气息:“这是去年多采的,根、叶、花都有,虽然不如鲜果效力足,但配着别的药,应应季总够。”她的银簪在晨光里闪了下,“我这就去芦苇荡看看,说不定能采些回来。”
王宁点头时,钱多多忽然压低声音:“王大夫,我听说……孙玉国从外地弄了批假金樱子,说是‘进口药材’,比本地的管用。”他往门口瞟了瞟,声音压得更低,“那东西看着和金樱子差不多,就是没刺,颜色更亮,我总觉得不对劲。”
“没刺的金樱子?”王宁皱起眉,从药书里翻出插图,“真正的金樱子,果实、藤蔓、甚至叶片背面都有细刺,这是它的本性。没刺的,要么是变种,要么……根本不是金樱子。”他指尖点在图上的刺痕处,“《本草蒙筌》里写得明白,‘金樱子,刺者为真,无刺者为’。”
正说着,街对面忽然放起鞭炮,噼里啪啦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孙玉国穿着件簇新的宝蓝色长衫,站在回春堂门口,手里举着个锦盒,对着围观的村民吆喝:“各位乡亲!看看我这‘西洋金樱子’!无刺无毒,效力是本地货的十倍!”他打开盒子,里面果然摆着些黄澄澄的果实,圆滚滚的像小橘子,表皮光滑,连个尖刺都没有。
“孙老板,这玩意儿真能治遗尿?”有人踮脚张望。
“何止遗尿!”孙玉国拍着胸脯,玉镯在手腕上晃得刺眼,“久泻、带下、腰酸背痛,通治!我这可是托人从西洋运来的,一两要
价半两银子,今天开张,买二送一!”
刘二狗穿着件新短褂,在旁边帮腔:“我上次吃了本地金樱子肚子疼,孙老板给了颗这西洋货,立马就好!神得很!”他故意挺了挺肚子,露出腰间的赘肉。
人群里一阵骚动,有几个曾被孙玉国骗过的村民将信将疑,但更多人被“西洋”“效力十倍”吸引,围了上去。
王宁站在百草堂门口,看着那盒黄澄澄的果实,忽然想起林婉儿说过的话:“药材的本性藏在形里,有刺的未必伤人,无刺的或许更毒。”他转身对张娜道:“你去芦苇荡时,顺便问问渔户,有没有见过这种无刺的果实。”又对钱多多说:“钱老板,劳烦你想法子弄一颗来,我得瞧瞧究竟是什么东西。”
张娜挎着竹篮出门时,王雪追上去塞给她一把小剪刀:“嫂子,芦苇荡边的荆棘多,小心些。”小姑娘的辫子上换了根新的金樱子刺簪,是用云栖岭那株百年金樱子的刺做的,磨得锃亮。
王宁回到柜台后,铺开纸笔,写下“金樱子真伪辨”几个字。他想起祖父教的辨识法:一看刺,二闻味,三尝性。真金樱子有刺,闻着有涩香,嚼着先涩后甜;假货多半无刺,气味怪异,味道发苦或发腥。正写着,忽然听见门口吵吵嚷嚷,刘二狗带着两个汉子闯了进来。
“王大夫,别装模作样了!”刘二狗叉着腰,油乎乎的褂子敞着怀,“孙老板说了,你这本地金樱子是劣药,赶紧下架,不然我们砸了你的铺子!”
王宁放下笔,月白色长衫的下摆扫过药碾子,发出轻微的响动:“《唐本草》有云,‘药无贵贱,对症者良’。孙老板的西洋货再好,不对症也是毒药。”他指着墙上的告示,“我这金樱子,性味功效写得明明白白,敢让乡亲们查验。他那无刺的‘西洋货’,敢说清来路吗?”
两个汉子想上前掀柜台,被王宁拦住。他的手虽瘦,却像铁钳似的有力,那是常年握药锄、碾药材练出的劲。“想动粗?”王宁的目光扫过两人,“去年李老爹的风湿,是我用金樱子根治好的;前年张婆婆的久痢,是我用金樱子配白术救回来的。你们现在要砸的,是能救你们命的药铺。”
汉子们的手僵在半空,刘二狗还想撒泼,忽然看见钱多多领着个穿官服的人走进来——是县里的药监局吏。“王大夫,我把陈吏请来了。”钱多多的纱布又渗出血,“孙玉国卖假药,该管管了。”
陈吏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穿着藏青色官服,手里拄着根用金樱子藤做的拐杖。他走到柜台前,拿起颗金樱子闻了闻,又翻看了王宁写的辨伪文,点点头:“王大夫说得对,金樱子以有刺为真。”他转向刘二狗,“去把孙玉国的‘西洋货’拿些来。”
孙玉国不情不愿地让伙计送了样品。陈吏捏起一颗,用指甲刮了刮表皮,黄颜色掉了些,露出里面的白芯。他又放在鼻尖闻了闻,眉头紧锁:“这是用硫磺熏过的山橘子,冒充金樱子!硫磺性热有毒,吃多了会伤肝肾!”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我说怎么看着不对劲!”“难怪孙玉国神神秘秘的!”
孙玉国脸色惨白,还想狡辩,被陈吏打断:“上个月邻县就查过这种假货,骗了不少银子,没想到你敢弄到百草镇来。”他让人把孙玉国和假金樱子一起带走,临出门时,拍了拍王宁的肩膀,“你祖父当年教过我辨识药材,说金樱子的刺是‘护药之锋’,没了锋芒,就没了药性。你守住这锋芒,好。”
刘二狗早就溜得没影了。药铺里,王雪正帮钱多多换纱布,张娜挎着竹篮回来了,篮子里装着些芦苇荡采的金樱子,虽然个头小,却带着新鲜的露水。“那边的金樱子长在水边,刺更密,性更涩。”她把果实倒在筛子里,“陈吏说,孙玉国被押去县里了,回春堂要查封。”
王宁望着窗外,夕阳把百草堂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拿起颗芦苇荡采的金樱子,刺比云栖岭的更尖,扎得指尖发麻。“这刺啊,”他忽然对王雪和张娜说,“看着扎人,其实是在护着里面的甜。就像做人,得有点锋芒,才能护住心里的仁。”
钱多多看着王宁写的“金樱子真伪辨”,忽然道:“王大夫,这文章该印出来,让更多人知道。”
王宁点头,目光落在药书的扉页上,那是祖父写的话:“药有锋芒,医有仁心,锋芒护仁心,仁心驭锋芒。”他拿起笔,在文末添了句:“金樱子刺虽锐,不伤善者;假药看似柔,却藏剧毒。”
暮色渐浓时,张娜点亮油灯,灯光映着满柜的药材,金樱子的涩香混着油灯的烟火气,格外安稳。王雪在碾药槽里磨着金樱子,轱辘声里,王宁忽然想起林婉儿的话:“涩不是滞,是收;锐不是凶,是守。”
或许,该去云栖岭看看被砍的金樱子——说不定根还没断,明年能发出新芽。毕竟,带着刺的生命,总比光滑的假货坚韧得多。
腊月初的寒风卷着雪籽,打在百草堂的窗纸上沙沙作响。王宁正坐在柜台后分拣药材,面前摊着几堆金樱子——有云栖岭幸存的老株果实,紫黑发亮;有芦苇荡采的水边品种,刺密而尖;还有林婉儿托人送来的深山干货
,个头虽小,却带着股陈酿般的醇厚药香。他用竹镊子仔细挑去果实里的碎刺,指尖在冷空气中冻得发红,却依旧稳当。
“哥,张嫂子说街口的李木匠家,娃又拉又吐,烧得厉害。”王雪裹着件厚棉袄跑进来,辫子上沾着雪沫,“她男人去请孙玉国,回春堂关着门,说是被查封后还没开呢。”小姑娘跺了跺脚上的泥,怀里抱着个暖炉,炉边放着刚熬好的金樱子茶,“张嫂子让我问问,能不能……能不能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