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5章 实用之试(第2页)

众臣面面相觑,不少人眉头紧锁,似听得分明,又似完全无法理解。

站在朝堂上的人,哪个不是历经三试五关、数度挑灯夜读、以一纸诗策换来身上朝服的士林中人?

他们熟悉礼部的考程,熟悉乡试的规矩,熟悉殿试的体例,也熟悉那一道道自千年前便已定下的命题范式。

“改试题?”

这三个字,从未以如此突兀的姿态,横亘在他们面前。

从未有人认真地想过,这件看似“小而细微”的事情,其实牵动的,可能是整个朝堂之根、天下士林之本。

不出数息,数道身影缓缓迈出朝列,神情复杂。

霍纲首当其冲,沉声出列:

“陛下,臣斗胆请言。”

他顿了一下,目光望向御阶之上那道纤瘦却高峻的帝王身影,神情中既有敬畏,也有几分隐约的忧惧:

“试题之设,固属小道,但其背后,系之者极大。”

“自文宗以来,四书五经、诗赋策论,已为士子取仕之范。其设题之法、评卷之规、比试之序,皆由礼部严守,内廷监阅。”

“其所以延续至今者,正因其所问之道,不离儒典、不离理法、不离治术,是为士道之根基。”

他微微抬头,眼神愈发凝重:

“试问陛下——”

“若不问经义、不问礼治、不问法理,那天下读书之人,所学何在?其志何往?其言行何依?”

边孟广紧随其后,亦出班拱手:

“陛下,臣年少不才,昔年应试,三年四举方得一第。”

“深知士子之苦,亦知考题之规矩,虽陈旧,实为所宜。”

“若非四书五经、典策诗文,那陛下欲考何题?”

他顿了顿,语声愈加低沉:

“若问时政,则恐论空泛无据;若问吏事,则众人未历其职,难辨可否;若问异书杂论,又恐离圣道正宗,引天下士子风气之偏。”

“若真欲改题,臣请陛下慎之,慎之。”

此言一出,朝中一众旧臣、清流之士、礼部官属,纷纷低语附和。

“是啊,题可改小,不可改体。”

“此千年来,试题虽常小调,然未有废经弃义者。”

“若一朝变题,恐朝纲不明,士道混乱。”

“试题虽小,实则大患。”

连那些新近入仕的年轻文官,也不禁面露犹疑之色。

他们读的是儒家经典,学的是旧时题目,胸中装着的是子曰诗云。

若一朝换题,他们昔日所学,是否就此成空?

他们原本引以为傲的答策之术,是否再无用武之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莫可名状的不安与抵触,宛如初春夜雨之前沉沉的压气,凝在金銮殿穹顶,久久不散。

御阶之上,萧宁仍未言。

他神情平静,目光缓缓扫过朝臣,每一位都未曾错过。他们眼中或迷惘、或惧意、或不解、或质疑……皆被他一一收于心中,却始终未做一语回应。

沉默愈长,殿中愈是忐忑。

最终,许居正缓缓出列。

他年事已高,白须垂胸,步履却依旧沉稳,每一步都似将这千年的规矩踏碎,每一步也似压着百年之基沉沉而来。

他止步于阶前七步之外,拱手而立,神情平和却无退意。

“陛下。”

他语声不高,甚至带着几分疲惫与苍老。

“臣知陛下志非凡流,欲建非常之业,开非常之局。”

“臣也知,此番大考非寻常,所选之才,亦非庸常之辈。”

“然——”

他语音一转,神色变得肃穆:

“臣敢请问陛下。”

“陛下欲改之‘试题’,究竟拟改何端?”

“是改其内容?抑或形式?改其答法?抑或出题之主?”

“若只调轻重、增设时政,臣可助之;若欲另立一套体系而推陈出新,臣请陛下再思再议。”

“士子寒窗十年,皆为应试;万一一朝尽非,所读不符,所学无用,所志不立——陛下可知,此为何等之变?”

他说到此处,缓缓抬眼,目光深深望向那一袭冕服下的少年帝王:

“若非慎之又慎,恐陛下之志,虽诚而激切,所引之变,未必为益。”

一席话落地,殿中寂静无声。

所有人都屏息等待。

御阶之上。

许居正那句沉声而来的质问犹在耳边,金銮殿中却已悄然陷入一片寂静。

诸臣屏息,群目如炬,皆盯着那一袭冕服之下的少年天子,等他给出一个答案,一个足以对千年制度动刀的答案。

萧宁神情不变。

他静立阶前,双手负于身后,微垂的眼帘下,是一片古井无波的沉静。

须臾,他缓缓开口,语气温和而坚定。

“许相之问,问得极好。”他道,“朕既有意更改试题,自不会无的放矢。”

“而今日之变,不为戏法,不为花样,也绝非为一时惊世之名。”

他顿了顿,抬眼,语声忽而沉凝:

“朕,是要改这世间纸上谈兵之风,是要改那千人一面的空口之言,是要改这套——早已脱离政务、远离百姓的科举套路。”

殿中有人动容,有人蹙眉,但无人出声。

萧宁轻轻前行两步,站在御阶最高一级,俯瞰满殿朝臣。

“诸卿皆是寒窗十年,试锋数载方登此位,”他徐徐开口,“朕不疑你们的学识,不疑你们的记诵,不疑你们能写一篇对仗工整、义理无误的时务策论。”

“可朕要问的,不是你们会不会四书章句,不是你们识不识什么文学大儒,不是你们能不能在纸上作一篇应制之文。”

他语调一顿,眉眼微冷:

“朕要问的,是你们——会不会当官。”

话音落下,殿中一片鸦雀无声。

萧宁目光微转,落在近侧两列的几位中年大臣身上:

“礼部侍郎秦鸿。”

那人心头一震,躬身应声:“臣在。”

“若你所在之州,春旱不雨,田地龟裂,十万亩农田将绝收。百姓哀嚎,州府粮仓不足五成,附近郡县亦难支援。”萧宁目光冷静如刃,“你,作何决断?”

秦鸿愣住了。

他喉头微动,眼神一瞬间飘忽不定,片刻后,才低声道:“臣……当奏请户部增拨赈粮,再命县吏丈量灾区,酌减田赋,开仓赈济……”

“如何丈量?”萧宁立刻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