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翡翠锁(第3页)
这哪里是借钱,分明是明抢!可偏偏,这“借”字背后,是贾府得罪不起的宫闱阴私和随时可能降临的灭顶之灾。贾琏颓然跌坐在椅子上,看着那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信纸,仿佛看到贾府的血脉正被一根无形的管子,源源不断地抽吸进那深不见底的宫廷黑洞。
这周太监,与那内宅的周瑞家的,姓氏相同,胃口一样,都是悬在贾府头顶的、名为“周”的催命符。
而秋爽斋的清晨,依旧是冰冷的。
周姨娘默默地接过小丫鬟递来的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她这个月的月例银子——二两。轻飘飘,冷冰冰。隔壁赵姨娘房里隐约传来的笑声,以及她房里小丫鬟议论赵姨娘新得了什么首饰、老爷又赏了什么吃食的闲话,像针一样扎进她的耳朵。她攥紧了那二两银子,指节泛白。
无子,便是她在这深宅的原罪。她看着镜中自己过早憔悴的容颜,再想想那匹压在箱底、刺目的石榴红锦缎,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这少得可怜的月例,这无望的处境,不过是周瑞家的那盘大棋里,最微不足道也最鲜血淋漓的注脚之一。
山雨欲来风满楼。
王夫人房中的抄检令,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瞬间在贾府内宅掀起滔天巨浪。大观园内,往日的莺声燕语、诗情画意荡然无存,只剩下翻箱倒柜的刺耳声响、丫鬟婆子们压抑的哭泣和管事娘子们严厉的呵斥。
在这片混乱之中,周瑞家的步履异常沉稳。她昂着头,腰背挺得笔直,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锐利如鹰隼,在搜查的仆妇队伍中穿行、指挥,那姿态,不像是参与抄检的仆从,倒像是巡视疆域、掌控全局的主宰者。她指间那枚翡翠戒指,在混乱的光影中,偶尔折射出冷硬的光。
“仔细搜!太太说了,一丝一毫可疑之物都不能放过!”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清晰地穿透嘈杂。
就在这时,队伍后面一阵骚动。一个负责搜查厨房库房的管事娘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声音带着惊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周……周大娘!不好了!周财家的……就是管后角门车马的那个,她……她屋里的炕洞里,抄出……抄出两条金华火腿!还有几匹上用的青缎!都藏得严严实实的!”
周瑞家的脚步一顿,脸上那掌控一切的表情瞬间凝固,随即覆盖上一层寒冰。周财家的?那是她隔了房的远房妯娌!平日里仗着点微末关系,在府里也爱占些小便宜,她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罢了。可在这等要命的关口,竟敢私藏这么扎眼的东西?简直是蠢钝如猪!找死!
她猛地转身,眼神凌厉地扫向骚乱传来的方向,声音陡然拔高,冰冷如铁:“捆了!给我捆翻在地!这等眼皮子浅、心肠坏的奴才,留着也是祸害!捆结实了,堵上嘴,等太太发落!”
几个如狼似虎的婆子立刻扑上去,将那个面如死灰、浑身筛糠般抖着的妇人周财家的死死按倒在地,粗麻绳毫不留情地捆了上去,破布狠狠塞进她嚎哭求饶的嘴里。周财家的徒劳地挣扎着,绝望的目光投向周瑞家的,满是乞求。周瑞家的却看也不看,仿佛那只是一个碍眼的垃圾。她转过身,继续她的巡视,步伐依旧沉稳,仿佛刚才那雷霆一击不过是拂去一粒微尘。在绝对的权力面前,同姓的血脉也脆弱得不堪一击。她必须用最冷酷的方式,划清界限,维持自己不容置疑的权威。这“周”字大旗下的暗流汹涌,在这一刻暴露无遗。
元妃省亲的盛典,耗尽了贾府最后一丝强撑的元气。那场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繁华,如同一个巨大的、虚幻的泡沫,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无声无息地破灭了。
当最后一盏为省亲特制的、缀满珍珠宝石的琉璃宫灯在黎明微光中黯然熄灭,偌大的荣国府陷入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死寂和疲惫。仆役们拖着沉重的脚步收拾着残局,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脂粉和一种说不出的颓败气息混合的怪异味道。
内宅深处,周瑞家的房门紧闭。桌上,一盏孤灯跳跃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桌面。灯下,铺着一块深色的绒布。她正低着头,极其专注地……数着金锭。
那是女婿冷子兴今日一早悄悄使人送来的“谢礼”。沉甸甸的金元宝,在绒布上码放得整整齐齐,每一个都黄澄澄、光灿灿,在灯下折射出诱人而冰冷的光泽。周瑞家的手指干燥而稳定,拿起一枚,指尖在那光滑冰冷的表面上摩挲片刻,感受着那沉甸甸的份量,然后才轻轻放下,发出轻微而悦耳的“嗒”声。再拿起下一枚……屋子里没有其他声响,只有这单调而规律的“嗒”、“嗒”、“嗒”,一声声,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也敲打在她毫无波澜的心湖上。
窗外,是省亲过后满目疮痍、财力耗尽的贾府。窗内,是这象征财富的金锭被清点的声音。这声音,在周瑞家的听来,比元妃驾临时那震天的鼓乐,更真实,更动听。她数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点数着二十年隐忍、钻营、织网所收获的最甜美的果实。贾府的余晖正在急速褪去,而她手中的黄金,正闪烁着属于她的、新生的光芒。
数年后。
荣国府那两扇曾象征无上权势的朱漆大门,被粗暴地贴上惨白的封条。抄家的衙役如狼似虎,将府内值钱的物件一箱箱抬出。一个穿着皂隶服色、满脸横肉的衙役头目,掂了掂手里刚拿到的一个沉甸甸的蓝布口袋,里面装满了大小不一的银锞子。他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满意地嘿嘿笑了两声,随手将那袋子塞进自己鼓鼓囊囊的腰包。
那袋子银锞子,是所有抄没财物中最沉的一袋。它们冰冷坚硬,棱角分明,在衙役的腰包里相互碰撞,发出沉闷而贪婪的声响。没有人知道,这沉甸甸的、最终压垮了百年公府的银子,其最初的源头,正是几年前那个元妃省亲后的清晨,周瑞家的在昏黄油灯下,一枚一枚、仔细清点过的黄金所化。它们从周瑞家的指尖流转而出,最终变成了插向贾府心口的、最致命也最贪婪的那柄淬毒匕首。
秋爽斋破败的窗棂在寒风中呜咽。昔日精致的庭院荒草丛生。只有那匹被遗忘在箱底、蒙了厚厚灰尘的石榴红锦缎,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依旧保留着一点刺目的鲜亮。那鲜亮,像极了凝固的血痕,无声地诉说着这深宅大院里,一个姓氏如何织成暗网,又如何看着那网中的巨兽,在自身贪婪与外力撕扯下,轰然倒塌。翡翠戒指的幽光,终究湮灭在尘埃里,只余下历史的回响,在残垣断壁间低徊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