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二木头的经书
那本《太上感应篇》的纸页粗粝地刮过迎春指尖,她刚想沉入那“祸福无门,惟人自召”的玄奥世界,帘子却猛然“哗啦”一声摔响——司棋闯了进来,脸涨得通红,胸口剧烈起伏着,声音都劈了叉:“姑娘!那老货越发无法无天了!您那攒心梅花样的金簪子,她竟也敢偷了去填那赌债的黑窟窿!”
迎春心头一缩,手指下意识蜷起,那粗糙的纸页边缘硌得指腹生疼。她默默垂下头去,目光落在书页上那些墨色浓重的字句间,仿佛要从那“善恶之报,如影随形”的字缝里寻得一丝喘息余地。偏生此时,探春爽利的笑语裹着风,穿过窗棂直刺入耳中。探春正立在阶下,对着管事媳妇们清晰利落地分派事务,那声音脆生生的,满溢着不容置疑的鲜活生气,像一株明艳的红玫瑰灼灼怒放,刺得迎春眼睫一颤。
“二姐姐,你倒真是泥塑的菩萨性子!”宝钗不知何时进来了,声音温煦依旧,可那话语却如同细小的冰针,“下人欺到头上,你连大气都不出,这般纵容,岂不是助长了恶行?怨不得连老太太都说你‘针扎了都不晓得哎哟一声’。”
那话音落下,空气仿佛凝滞,周遭目光都沉甸甸压在她单薄的肩上。唯有黛玉悄悄挪近,冰凉细弱的手指轻轻握住了她微微发抖的手,那一点微凉的暖意,成了溺水浮木。迎春只把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那本翻开的《太上感应篇》里。
可这点微温的喘息终究是短暂的。邢夫人踩着沉重步子来了,劈面便是寒霜般的责难:“你奶娘做出这等没脸的事,你倒安坐如山!你亲娘若在,她那般刚强的人,哪能容人欺你至此?你但凡有她一半的骨头……”迎春猛地一颤,“亲娘”二字像淬了冰的刀,猝不及防捅进心窝最深处那片荒芜的废墟。她喉头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攥着书页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似乎要将那纸页嵌进皮肉里去。她知道的,父亲贾赦荒唐度日,嫡母邢夫人视她如同无物,凤姐琏二夫妇对她客气而疏离。这世上,她本就是无根的浮萍,无人在意的“二木头”。
奶娘被抓了个现行,跪在院中哭天抢地地嚎叫:“老奴一时猪油蒙了心……求姑娘看在吃我奶长大的份上……”刺耳的哭嚎声中,司棋恨铁不成钢地瞪着迎春,眼神几乎要喷出火来。迎春却只觉一阵眩晕,周遭的喧闹、司棋的焦灼、奶娘的哭诉、嫡母的冷眼……全都搅成一片混沌的泥沼,沉沉地拖拽着她往下陷。她猛地站起身,几乎是跌撞着奔回内室,死死关上门,后背紧紧抵住冰凉的门板,大口喘着气。她逃也似的扑到窗下小几前,几乎是撕扯一般地再次翻开那本《太上感应篇》,目光急切地、近乎贪婪地攫取着书页上的字迹,仿佛那是唯一能救命的绳索。
“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她喃喃念诵,一遍又一遍,声音细弱发颤,像风中欲熄的烛火,“是了,奶娘行窃,是她前世业障,今世报应……旁人不待见我,亦是我命中劫数,合该承受……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她拼命用这些玄虚的道理涂抹着现实的创口,如同往溃烂的伤口上撒一把香灰。只有这样想,那无处不在的冷眼、那深入骨髓的孤寂、那令人窒息的无力感,仿佛才找到了一个可以安放的角落,不再时时刻刻啃噬着她。泪水无声地滑落,洇湿了书页上“强取豪夺,立见消亡”的墨字,字迹在泪痕中渐渐模糊、晕染开来,像是某种不祥的谶语。
窗外,探春指挥仆役的声音依旧清脆如珠落玉盘,充满力量地穿透窗纸。那声音越清晰,迎春便将自己缩得越小,更深地埋进那方寸经书所构筑的、摇摇欲坠的壳里。她紧紧抱住那本粗砺的册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惊涛骇浪中唯一能攀附的浮木。这《太上感应篇》的壳子如此薄脆,却已是她抵御这冰冷尘世唯一的甲胄。
窗外日光一寸寸黯淡下去,不知何处隐约传来哀婉的琴音,丝丝缕缕,缠绕不绝,如同命定的挽歌前调,幽幽浸入骨髓。
她合上眼,眼前却蓦然浮现出那支丢失的攒心梅花金簪,簪尖在黑暗中闪着一点微弱而冰冷的光,渐渐幻化成书页上那行被泪水浸透的判词:“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命定的风雪,正悄然无声地,沿着那本薄薄经书无法遮蔽的缝隙,汹涌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