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炕上与椅间(第2页)
贾赦屋里弥漫着浓重的药气,混杂着若有似无的陈旧熏香,闷得人胸口发紧。听闻大老爷身子不爽利,各房各院的人,便都循着礼数,陆陆续续来东院问安。邢夫人脸上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忧色,在炕沿边招呼着。
门帘一挑,贾兰跟着叔叔贾环走了进来。贾兰小小年纪,身板挺得笔直,规规矩矩给伯祖父和邢夫人请了安,便垂手立在一旁,眼神清亮,并无多余波澜。贾环却不同,他一双眼睛滴溜溜地,飞快将屋内情形扫视了一圈。
“环哥儿和兰哥儿来了,”邢夫人脸上堆起笑,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向,“快坐吧。”她伸手指了指炕对面靠墙摆着的两把圈椅。
贾兰依言走过去,安静地坐下。贾环脚步略略一顿,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那铺着猩红洋罽、又厚又软的炕。只见宝玉正半歪在炕上,紧挨着邢夫人坐着,邢夫人一只手还亲昵地搭在宝玉的胳膊上,两人共用着一个又大又软和的金线蟒引枕坐褥。宝玉脸上带着点懒洋洋的笑意,正低声和邢夫人说着什么,邢夫人听得频频点头,满眼都是疼惜。
贾环只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些发闷。他默默走到椅子边坐下,那硬木椅面冰凉,硌得他有些不舒服。他下意识地挪了挪身子,视线却像被粘住了,总忍不住往炕上瞟。那猩红的坐褥,那亲昵的姿态,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他的眼底。凭什么?他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在问,凭什么宝玉就能时时处处占着最好的,被长辈捧在手心里?而自己,总是被这样不动声色地安排在边角,像一件无足轻重的摆设?他垂下眼,盯着自己鞋尖上沾的一点浮尘,只觉得这屋子里的药味和熏香更闷人了。
宝玉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过脸来,对他和贾兰笑了笑。那笑容在贾环看来,却带着一种身处核心、被偏爱的坦然,甚至有点刺眼。贾环飞快地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作为回应,随即又低下头去。
屋里气氛沉闷,只有邢夫人和宝玉偶尔的低语,以及贾赦在炕上时不时发出几声含糊的呻吟。贾环如坐针毡,那硬木椅子仿佛生出了无数看不见的小刺,扎得他浑身不自在。他悄悄侧过脸,对着旁边的贾兰飞快地使了个眼色。贾兰年纪虽小,却极有眼力,立刻会意,微微点了点头。
叔侄俩几乎是同时站起身。贾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伯母,伯祖父好生歇息,侄儿们先告退了。”
邢夫人这才像是从和宝玉的亲昵私语中回过神来,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笑容:“哦?这就要走了?也好,你们小孩子家坐不住,去玩吧。”语气平淡,是惯常的客套,听不出半点挽留之意。
贾环心头那点闷气更沉了些。他拉着贾兰,正要转身。炕上的宝玉也动了动,似乎也想跟着起身告辞:“那我也……”
“哎哟我的儿!”宝玉话还没说完,邢夫人已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挣脱的亲昵和急切,“你急什么?再陪我说说话!你大伯父这会儿精神头看着好些了,你坐这儿,他心里也欢喜些。”她一边说,一边还轻轻拍了拍宝玉的手背,又顺手拈起炕桌上一块精致的点心,塞到宝玉手里,“尝尝这个,新得的,味儿还不错。”
宝玉推辞不过,只得又半躺回去,脸上有些无奈,却也掩不住那份被格外看重的熨帖。
这一幕清晰地落在正欲离去的贾环眼中。他拉着贾兰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尖微微发凉。邢夫人那挽留宝玉时急切温软的声音,与方才对自己和贾兰那平淡无波的“去玩吧”,形成了再鲜明不过的对比,像一道无声却锋利的鞭子,抽打在他敏感的神经上。他只觉得一股酸涩混合着难堪的热意猛地冲上眼眶,喉咙也哽住了。
他再不敢多看炕上一眼,也顾不上什么礼数周全,几乎是拽着贾兰,低着头,匆匆说了句“伯母、伯祖父,侄儿告退”,便逃也似地快步出了房门。
初冬微寒的风迎面扑来,带着庭院里草木凋零的清冷气息,吹在贾环滚烫的脸上。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却奇异地压下了一点眼眶里的酸热。他松开贾兰的手,下意识地挺了挺单薄的脊背,想驱散方才在屋里沾染上的那股挥之不去的、仿佛低人一等的憋闷。
“叔叔?”贾兰仰起小脸,清澈的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看着贾环紧绷的侧脸和微微发红的眼圈。
贾环没有回应,只是沉默地、更快地向前走去。脚下的青砖地传来冰冷的触感,那凉意仿佛能透过鞋底,一丝丝渗入他的脚心,再沿着腿骨向上蔓延,一直沁到心窝里方才被刺痛的角落。这透骨的凉意,竟比那硬木椅子的冰冷更甚,也更长久地烙印在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