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佛珠下的冷霜
荣庆堂的灯火总比别处亮些。中秋夜宴,花厅里悬着琉璃彩穗灯,映得满桌珍馐玉液都浮着一层暖融融的光。贾政捋着胡须,目光在席间扫过,忽地停在李纨身旁的空位上:“兰哥儿怎么没来?”
满座笑语稍歇。李纨垂着眼,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他说方才老爷并没去叫他,他不肯来。” 众人先是一愣,旋即哄笑起来。王熙凤捏着帕子笑得花枝乱颤:“哎哟哟,咱们兰小子才多大点人,倒学得跟他老子当年一样,天生的牛心古怪!”
满堂笑语喧哗,像温热的潮水涌动着,独独绕过主位上那尊泥塑般的影子。王夫人端坐着,手中捻动着一串油润的檀木佛珠,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入定。那串佛珠在她指间发出极轻微、极规律的“喀啦”声,在喧闹里割开一道冰冷的缝隙。她半句不曾问,亦不曾看李纨一眼,仿佛那个缺席的嫡孙,不过是席间飘过的一缕无关紧要的风。李纨搁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陷进素净的棉布褶裙里,掐出几道无声的印痕。
待到清虚观打醮那日,府里车马喧阗,热闹非凡。贾母兴致极高,特意点了宝玉随侍在侧。王夫人却告了病,倚在窗下的美人榻上,脸色透着些刻意为之的苍白。她拉过侍立一旁的李纨,语气是难得的温和:“你身子也弱,人多气浊,就留下陪我说说话儿,也省得去道观里挤着受罪。” 那话语熨帖,李纨却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漫上来。她看着窗外,贾母的八宝簪车正缓缓驶出垂花门,宝玉紧挨着老太太,背影都透着受宠的松快。她知道,清虚观里,张道士那番为宝玉提亲的热络话语,此刻正响彻道观,如同为“凤凰蛋”的继承人身份,又加了一道金印。而她的兰儿,连同她自己,被这“慈爱”的借口,不动声色地隔绝在了家族核心之外。
王夫人对李纨的防备,是荣国府心照不宣的暗河。管家权?那是断断不能沾手的。一句“年轻寡妇,不宜抛头露面管事”,便轻巧地将李纨推到了权力的边缘。即便凤丫头病得七荤八素,王夫人也只让李纨“协理”,名头好听,实权却牢牢攥在探春、宝钗手里。尤氏有一回来稻香村闲坐,看着桌上几样寻常糕饼,顺口笑道:“大嫂子这里,倒比我们那儿还素净,连个新鲜样儿的点心也少见。” 李纨只淡淡一笑,没接话。心下却想起前儿听小丫头们嚼舌根,说柳嫂子巴巴地往怡红院送新制的糖蒸酥酪,嘴里还念叨着:“这府里啊,得宠的主子奴才才能吃得好。” 稻香村的点心匣子,永远透着一种被遗忘的陈旧气。
这稻香村,便是李纨母子在偌大贾府的栖身之所。几间朴拙屋舍,一圈黄泥矮墙,疏疏落落几畦菜地,几株老杏,硬生生造出个“归农”的意境。清幽是清幽,却也偏僻冷清得紧。贾政偶尔经过,见贾兰在空地上拉弓习射,小小年纪,姿势倒有模有样,难得地颔首赞了一句:“演习骑射,倒好。” 王夫人那时正站在贾政身后半步,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目光越过贾兰绷紧的小小身躯,遥遥落在远处花丛里扑蝶的宝玉身上。宝玉不过被花枝轻轻绊了一下,王夫人便已惊呼出声,几步抢上前去,一把将宝玉搂在怀里,心肝肉儿地哭叫起来,仿佛他受了天大的委屈。那惊惶疼惜的声音,尖锐地刺破了稻香村虚假的宁静,也深深刺进了廊下李纨的耳中。她默默转身,指甲掐进了掌心。
自贾珠撒手人寰,王夫人与李纨之间,便隔着一道无形的、冰冷的墙。前八十回里,竟寻不到这婆媳二人一句直接的对谈。贾珠的死,是王夫人心头永不愈合的伤疤。那无处宣泄的丧子之痛,在日复一日的孤寂里,悄然发酵,化作一种隐秘的迁怒。她看着李纨那张年轻、平静、守寡的脸,潜意识里或许认定,是这个女人“克”死了她最优秀的长子,是她未能尽到为妻为媳的本分,才让贾珠早早去了。连带着贾兰,这个流着贾珠血脉的孩子,也成了那场巨大悲伤的刺目提醒,让她不愿面对,只想远远推开。
这份迁怒与漠视,在抄检大观园的狂风暴雨中,露出了最狰狞的爪牙。王善保家的领着人气势汹汹,各处鸡飞狗跳。到了稻香村,王夫人目光如刀,冷冷扫过贾兰的奶嬷嬷——一个不过三十出头、容貌尚算周正的妇人。那妇人吓得瑟瑟发抖,鬓边一朵半旧的绒花都跟着颤。王夫人嘴角紧抿,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这起子轻狂样儿!打扮得如此妖乔,如何带得好哥儿?即刻撵了出去!” 理由荒谬得令人窒息。彼时宝玉的奶嬷嬷李嬷嬷,因纵容小丫头赌博聚饮,闹得满府皆知,也不过是申斥几句,依旧在怡红院颐养天年。这赤裸裸的双重标准,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李纨脸上。她站在院中,看着那奶娘哭哭啼啼被拖走,只觉得秋日的风冷得彻骨,将最后一丝体面也刮得干干净净。
压抑的冰层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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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诗社在稻香村起社,黛玉一时忘情,指着李纨调笑:“大嫂子今儿倒成了招人玩闹的菩萨了!” 这本是无心之语,却似火星溅入了干柴。李纨猛地抬起头,素日温婉平和的脸上,竟浮起一层罕见的、带着冰冷笑意的厉色。她盯着黛玉,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像淬了毒的针:
“真真恨的我只保佑你明儿得个利害婆婆,再得几个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试试那才叫报应呢!”
满座皆惊。薛宝钗手中的茶盏轻轻一顿,探春蹙起了秀眉。那“厉害婆婆”指向谁?“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又暗喻着谁?无人点破,却字字如刀。黛玉怔在当场,俏脸微微发白。李纨说完,胸口微微起伏,旋即又垂下眼,恢复了那副泥塑木雕般的平静,仿佛方才那淬毒的诅咒从未出口。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那口积压多年的浊气,终于吐出了一丝。
她甚至尝试过无声的反击。被撵走一个“妖乔”的奶娘后,她特意精心为贾兰挑选了一个新奶娘——容貌更加端庄秀丽,举止温婉得体。她领着新奶娘,有意无意在王夫人常走的花径上“偶遇”。王夫人的目光果然在那新奶娘脸上停留了一瞬,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李纨的心悬着,带着一丝近乎残酷的期待。然而,没等王夫人发作,贾母不知怎的发了话,说这新奶娘看着稳重,甚好。王夫人只得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那厌憎的目光却更深地烙在了李纨身上。这小小的试探,终究未能翻起浪花,却让李纨更清醒地认识到,在这深宅里,她母子的出路,绝不在此。
于是,她将所有的心力与隐忍,都投注到了那唯一的希望上。她比以往更加吝啬,月例银子、年节赏赐,一分一厘都死死攒下。针线活计做得更多,私下里托可靠人放出去变卖。那些铜钱、碎银、成锭的银子,被她用厚厚的油纸仔细包好,塞进陪嫁箱笼最底层,压在早已翻烂的《女诫》、《列女传》下面。她勒紧自己,也勒紧贾兰。白日里,她督促贾兰读书习字,一丝不苟。夜里,当稻香村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一盏孤灯如豆,映着贾兰伏案苦读的小小身影,也映着李纨在一旁默默缝补的侧脸。那针线穿过布帛的沙沙声,和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交织成这偏僻院落里唯一的生机与战鼓。她在为贾兰,也为自己,积攒着脱离这樊笼的每一寸力量。
时光如同大观园里无声流淌的溪水,裹挟着荣宁二府的繁华与颓败,一去不返。终于到了放榜之日。喜报如惊雷炸响在早已门庭冷落的贾府——贾兰,高中进士,金榜题名!
消息传到王夫人房里时,她正倚在炕上,手里摩挲着宝玉幼时戴过的一顶嵌玉小帽。李纨领着已是新科进士、身着簇新官袍的贾兰进来请安。贾兰身姿挺拔,眉宇间是少年得志的意气风发,再不是当年那个被遗忘在角落的“牛心古怪”小子。他依礼叩拜,口称“祖母”,声音清朗。
王夫人抬起浑浊的眼,目光在贾兰光华夺目的锦袍上停留片刻,又缓缓移向李纨。李纨垂手侍立,脸上是多年修炼出的、无懈可击的平静,只有眼底深处,跳动着一点压抑了太久、终于破冰而出的灼热光芒。
屋内一时寂静。檀香在鎏金香炉里无声地缭绕。王夫人干瘪的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那浑浊的目光越过眼前这对脱胎换骨的母子,茫然地投向虚空,一声极轻、极飘忽的叹息,如同秋叶落地,散在沉滞的空气里:
“……到底……还是宝玉……”
这声叹息,轻飘飘的,却像一块沉重的墓碑,轰然砸在母子俩刚刚挣脱的过往之上。贾兰挺直的背脊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李纨脸上那点灼热的光芒瞬间冻结,随即化作眼底深处更沉、更冷的冰。她微微垂下眼帘,遮住那一片寒潭。
佛龛里的观音低眉垂目,慈祥依旧。檀香燃尽,只余一炉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