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标傲世 作品

第237童章金锁寒香(第3页)

寒冬腊月,大雪封门。

夏金桂的死讯传到荣国府时,宝钗正独自坐在暖阁里。她穿着半旧的青缎灰鼠褂子,手里握着一卷《女诫》,炉火将熄未熄,寒意丝丝缕缕从窗缝里钻进来。莺儿低声回禀:“……说是误喝了原本给秋菱下的毒药……人已经没了,夏家那边闹得不可开交……”

宝钗握着书卷的手几不可察地一紧,指节泛出青白。她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妆台上那个盛放冷香丸的珐琅盒子上。空盒冰冷,映着窗外灰白的天光。许久,她极轻地开口,声音仿佛也被这冻透了空气凝住了:“知道了。” 再无他言。她只是更紧地裹了裹身上的旧衣,仿佛要汲取一点微薄的暖意。那卷《女诫》冰冷的封皮,贴着她的掌心,寒意透骨。

也是在这样一个雪天,薛家那场惊心动魄的闹剧终于落幕。夏金桂的棺椁停在堂屋,薛蟠躲得不见踪影。只有薛姨妈看着一地的狼藉——被砸碎的瓷瓶、掀翻的桌椅、扯烂的帐幔——还有灵前那簇开得正盛、香气霸道得令人窒息的桂花,无声地淌着泪。这个搅得薛家天翻地覆、最终玉石俱焚的女人,像一道狰狞的伤口,撕开了这腐朽家族温情的假面,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被礼教规训得麻木不仁的真相。

春去秋来,荣国府的大厦终于倾颓。抄家的铁蹄踏碎了昔日的繁华。宝钗守着“宝二奶奶”的空名,搬进了城郊一处破败的小院。一个雪夜,她瑟缩在冰冷的炕上,身上盖着打满补丁的旧衾。寒气无孔不入,砭人肌骨。桌上油灯如豆,映着那只空置已久的冷香丸盒子,珐琅彩绘的金锁图案在昏暗中幽幽发亮。

她摸索着拿起盒子,冰冷的触感直透心扉。盒底,不知何时残留了几粒极细小的、早已干枯发黑的花蕊碎屑。她怔怔地看着,恍惚间,仿佛又闻到了那一年,夏家院落里,金桂盛放时浓烈到呛人的甜香。那香气蛮横、霸道,充满了原始的、不顾一切的生命力,与这满屋的凄清死寂格格不入。

窗外北风呜咽,卷起地上的残雪,扑打着糊了厚厚棉纸的窗棂。宝钗慢慢地将那冰冷的珐琅盒子贴在自己同样冰冷的脸颊上。盒壁上凸起的金锁纹饰,硌得她生疼。那锁,是富贵,是体面,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青云志,更是她一生无法挣脱的、黄金铸就的囚笼。

她缓缓闭上眼,一滴迟滞的泪,终于挣脱了冰封的堤岸,无声地滑过苍白的面颊,洇入冰冷的枕席。这滴泪,是为她从未真正活过的这一生,还是为那个用最惨烈的方式撕碎了礼教画皮、最终化为齑粉的夏金桂?连她自己,也早已分辨不清。雪,还在下,无声无息地覆盖着这满目疮痍的人间,也覆盖着两段被时代巨轮碾得粉碎的女儿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