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7章 荆楚幽兰(4)(第2页)
把酒咽下去后,马兰彩用筷子夹了块瘦些的卤猪耳,往我碗里送时,指尖沾的卤汁滴在粗瓷碗沿,晕开一小圈深褐。“尝尝这个,老杨的卤料里放了码头特有的胡椒,够劲。”她自己也夹了一筷子,嚼得脆响,雨丝顺着伞沿往下淌,在她旗袍下摆积了圈浅湿。
我嚼着肉,烈酒的烧劲还在喉咙里滚,便开口问:“兰彩啊,你让我看荆楚风貌,这早酒摊、陈舵爷,我算是见着了。可这和你总挂在嘴边的‘协议’,到底有啥关系?”
她放下筷子,用纸巾擦了擦嘴角,土话里带了点认真:“您瞧王铁匠。”她往刚才赊账的汉子那边偏了偏头,“他婆娘男人前年在码头被砸断了腿,家里三个娃饿得直哭。王铁匠就常来送点铁活、搭把手,有时在这儿喝早酒,会多叫一碗,让他婆娘来拿。”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王铁匠正把剩下的半块猪耳包进油纸,往怀里揣,想必是带给家里的。“这就是没登记的‘互助’?”
“算,也不算。”马兰彩笑了,眼角的纹路里盛着雨光,“他们没按省里的规矩签字画押,可码头的人都认。王铁匠帮衬她家,她婆娘就帮王铁匠缝补衣裳、照看铺子——这比协议上的条款实在多了。您让谢家兄弟推登记,就像……”她顿了顿,像是在找合适的词,“就像给这早酒摊套个玻璃罩,看着干净,可那股子烟火气就散了。”
酒液在碗里晃出细圈,雨丝从棚顶漏下来,打在圈里碎成星子。我盯着那星子,鼻尖还缠着卤料的香,脑子里却突然撞进三天前画室的味道——松节油混着上好的墨香,冷得像没烧过的煤炉,跟眼前的酒气、泥腥气,简直是两个世界。
画室正中央挂着幅巨画,鎏金框子擦得锃亮,比床还宽。画里的天光做得真像襄樊这辰光的雨前色,灰蓝里渗着点昏黄。中央有个穿件褪了色的蓝布褂的荆楚女人敞着怀趴在大床上,头顶扣着只竹箩筐,筐沿垂着半旧的靛蓝布,遮到肩膀,看不见脸,光露着段脖子,细得像开春的芦苇。
她身后的男人影子糊得像被雨打湿的墨,手搭在她腰上,动作收着,像怕被人瞅见。墙角扔着个掉漆的奶瓶,奶渍在画纸上晕成浅黄,旁边用蝇头小楷写着“孺子迹”。
“督帅侬看,”三天前那位海派画家戴副白手套,指尖点在箩筐上,声音带着上海话特有的糯,“搿个物事妙就妙在遮而勿挡——体面么守牢了,实情么也藏牢了,交关有腔调,正是荆楚人的花头经。”他又戳戳那奶瓶,“勿画小人,偏画奶瓶,留白才够味道,晓得伐?”
当时我盯着那箩筐,竹编的纹路画得比真的还细,连布角磨破的毛边都分毫不差。可总觉得缺了点啥,像喝早酒没就卤味,空落落的。此刻嘴里的烧刀子还在喉咙里滚,忽然醒过神来——缺的是王铁匠揣油纸包时的笃定,是陈舵爷掺水喝酒的自在,是马兰彩说“熬得过去”时眼里的劲。那箩筐遮得太刻意,倒把荆楚人藏在烟火里的体面,遮成了戏台上演的戏文。
“有腔调……”我捏着空碗,指节敲在碗沿,“他们滨海人,说啥都像在念诗。可.... ”
“可这早酒摊的碗沿,比画框的鎏金边更养人。”马兰彩接话时,正用指尖捻起块卤猪耳上的胡椒粒,弹进自己碗里,“滨海人画荆楚,总爱描那竹箩筐的纹路,却描不出筐底下藏着的奶瓶——他们以为遮着就是体面,却不知咱们荆楚人,连苦日子都过得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