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5章 蒲家女(第2页)

  蒲徽渚被那红衣妇人一声冷喝,直惊得三魂渺渺七魄悠悠,拉着云岫便要向巷子尾处没命也似的钻去,脚下踉踉跄跄,哪里还有半分方才墙头“侠女”的潇洒?

  那“踏月寻芳步”、“攀云梯”的微末本事,早被大姐蒲徽岚这尊煞神惊得丢到了脑后。

  云岫被她拽着,一面极力稳住二人身形,一面焦急低唤:“小姐!小姐莫慌!小心脚下!”

  “你还跑!”蒲徽岚的声音如淬了冰的针,冷声怒喝,“蒲徽渚!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长姐,还有这个家!”

  那“家”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蒲徽渚心头。

  她猛地刹住脚步,仿佛全身力气被瞬间抽空,小脸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慢慢转过身来。

  月光露出云层,斑驳地洒在蒲徽岚身上。

  只见她身着石榴红缂金丝深衣,下系玄色百褶裙,鬓发梳得一丝不苟,插着赤金点翠凤头步摇,火光映照下,面容端肃,眉峰紧蹙,那双凤眸里,盛满了失望、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痛心。

  蒲徽渚身后,几个健壮仆妇手持灯笼火把,垂首侍立,将这片小天地照得通明,也堵死了所有去路。

  蒲徽渚心下一沉,下意识地往云岫身后缩了缩,眼珠儿慌乱地转了转,强自挤出一点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声音发颤,带着十二分的讨好与心虚:“阿……阿姐?您……您怎么在这儿?这大半夜的,我同云岫睡不着,出来……出来赏月!对,赏月!您瞧今晚月色多好!”

  她说着,还煞有介事地抬头望了望天,只是那眼神闪烁不定,比受惊的小鹿还要惊慌。

  “赏月?”蒲徽岚冷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好一个赏月!赏月赏到要翻过三丈高的院墙?赏月赏到要带上包袱细软?赏月赏得慌慌张张,连娘留下的簪子都险些摔了?”

  蒲徽渚岚目光如电,扫过蒲徽渚凌乱的发髻和云岫臂弯里那个显眼的包袱,最后定格在妹妹那张强作镇定的脸上,语气陡然转厉:“蒲徽渚!你当我是三岁孩童,还是当这满府的护卫都是瞎子聋子?收起你这套装傻充愣的把戏!我蒲家怎养出你这等不知轻重、不顾大局的混账!”

  这一声“混账”,如同鞭子抽在蒲徽渚心上。

  她脸上那点强装的笑容瞬间垮塌,委屈、不甘、还有长久积压的恐惧猛地涌了上来。

  蒲徽渚猛地从云岫身后站出来,小胸脯起伏着,声音也拔高了,带着哭腔:“我不知轻重?我不顾大局?阿姐!你心里只有大局!只有父亲的官位!只有蒲家的富贵!你可曾问过我一句愿不愿意?

  那魏王李泽是什么人?我连面都未曾见过!凭什么就要我去给他做小?凭什么就要把我送去那长安城当个金丝雀儿,当你们攀附权贵的垫脚石?我不是物件!我是个人啊,阿姐!”

  这般说着,泪水终于夺眶而出,顺着她莹白的面颊滚滚而落。

  “你放肆!”蒲徽岚凤眉倒竖,厉声呵斥,手中火把的光焰都因她的怒气而摇曳不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皆然!何况这是关乎我蒲家满门荣辱兴衰的大事!你以为你还是那个可以任性妄为、不知世事艰难的小丫头吗?你可知父亲这泉州市舶使的位置坐得有多难?”

  蒲徽岚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穿透力,字字敲打在蒲徽渚心上。

  “难?我们家富甲泉州,还有什么难的?”蒲徽渚抽噎着反驳,带着孩子气的执拗。

  “富甲泉州?”蒲徽岚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正是这‘富甲泉州’四个字,才招来无数的豺狼虎豹!你以为这市舶使的肥缺,为何偏偏落在一个并非福建路提举常平使的父亲头上?

  那是东南三个临海州府,各方势力角力妥协的结果!父亲无门无派,无根无基,每日皆是如履薄冰!

  如今福建路那位提举常平使张大人,早就视父亲为眼中钉肉中刺!处处掣肘,时时刁难!近半年更是变本加厉,寻衅滋事,罗织罪名,只待一个把柄,便要奏上一本,将父亲彻底扳倒!

  到那时,抄家流放都是轻的!我蒲家几代基业,顷刻间便会化为乌有!你我的性命,也不过是人家砧板上的鱼肉!”

  蒲徽岚向前逼近一步,火光映着她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眼眶,声音低沉却字字泣血:“你只知道哭闹不愿嫁,你可知道,若父亲倒了,我们蒲家女儿会落得何等下场?你道那魏王侧妃的位置辱没了你?

  徽渚啊徽渚,这已是姐姐我,是你姐夫,在泉州知府这个位置上,能为你、为蒲家争来的最好一条生路!一条能保父亲官位、保蒲家不倒、甚至……甚至能让我们家更进一步的生路!

  魏王殿下是圣上唯一子嗣,攀上这门亲,那张提举还敢动父亲分毫?父亲非但能坐稳市舶使,将来福建路提举常平使的位置,也未必不能争上一争!这哪里是让你去做牺牲品?这是让你去做蒲家的救星,是去享福的啊!”

  蒲徽岚连珠炮般的话语,带着残酷的现实,狠狠撕碎了蒲徽渚心中仅存的那点幻想和任性。

  她呆呆地站着,泪水无声地流淌,阿姐描绘的家族倾颓、姐妹飘零的可怕景象,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

  原来,自己眼中安稳富贵的家,早已是风浪中的孤舟。原来,阿姐平日的严厉管束,深夜的忧思难寐,都是为了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蒲徽渚想起父亲鬓角日渐增多的白发,想起姐夫知府衙门里深夜不熄的灯火,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愧疚感攫住了她。

  “可是……阿姐……”蒲徽渚的声音弱了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深深的悲凉,“我不想……不想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长安那么远,我只有阿姐了!娘亲走得早,爹又总是忙……”

  话说了一半,蒲徽渚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望着蒲徽岚,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依赖,像一只被遗弃在风雨中的幼兽:“阿姐!我……我没娘了!我只有你了,你别逼我好不好!”

  这句话,蒲徽渚说得极轻,极软,却像一把最钝的刀子,狠狠戳进了蒲徽岚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蒲徽岚浑身一震,看着妹妹那张酷似亡母、此刻却布满泪痕的稚嫩脸庞,听着那句“我没娘了”,积攒的怒火和强硬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泄了大半。

  严厉的线条在她脸上柔和下来,那深藏的痛惜与不忍再也无法掩饰。她鼻尖一酸,强忍的泪水也几乎要夺眶而出。

  长姐如母,是她一手将襁褓中的蒲徽渚带大,教她识字,哄她入睡,为她挡去风雨。眼前的妹妹,再任性,再不懂事,终究是她血脉相连、疼入骨髓的小妹。

  蒲徽岚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头的哽咽,声音放缓了许多,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与温柔,走上前,掏出自己的绢帕,轻轻为蒲徽渚拭去脸上的泪痕:“傻丫头!阿姐……阿姐何尝舍得逼你?何尝舍得让你远嫁长安?阿姐的心,也是肉长的啊!”

  蒲徽岚的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动作却异常轻柔,叹道:“可这世道,女子生来便比男子艰难百倍。我们生在这样的人家,享了富贵尊荣,便也要担起相应的责任。

  这责任,逃不掉,躲不开。

  阿姐当年,不也是这般嫁给你姐夫的吗?那时,我也怕,也怨,可为了爹,为了这个家,我只能咬着牙往前走。”

  说着,蒲徽岚捧起蒲徽渚冰凉的小脸,迫使她看着自己的眼睛,目光里充满了恳切与无奈:“徽渚,你听阿姐说。魏王殿下风评尚佳,并非那等荒淫暴虐之徒。你年轻貌美,性情活泼,入了王府,未必不能得一份安稳尊荣。

  有魏王这棵大树在,父亲在泉州才能挺直腰杆,蒲家才能安稳。这不仅是为你,更是为了父亲能安享晚年,为了我们蒲家上下百余口人的性命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