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6章 十三进士(第2页)
汤臣猛地站起身,对着杨炯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学生……学生谢侯爷指点!定不负所托!”
起身时,目光无意间扫过杨炯身旁那位一直安静端坐、容光照人的五公主李淽。只见她眉目如画,正含笑望着杨炯,眼中满是温柔与倾慕。
汤臣心中一涩,忆起流落街头被人殴打之时,正是这位心善的公主救了他一命。此等恩情,此等天人,自己如今连仰望的资格都无。
这般想着,他迅速垂下眼帘,将那丝酸涩深深压下,只余下对五公主的感激与祝福,深吸一口气,再无言语。
杨炯微微颔首,知汤臣已懂其意。他深知此子根骨刚硬,嫉恶如仇,但如未经打磨的璞玉,锋芒过盛而易折。放他去江宁那温柔富贵乡、同时也是权力金钱最盘根错节之地做个小书吏,正是要他在最底层、最复杂的环境中淬炼心性,看清这世道的千般面孔。
一年后的见闻稿,便是试金石。是沉沦同流,是愤世更甚,还是能磨去偏激,生出圆融智慧,明辨是非而守住本心?皆在此一举。
目光转向另一人,那杨叔早已按捺不住。他见汤臣得了差遣,虽只是个书吏,但那可是江宁,且明显是杨炯有意栽培。
他心中急切,待汤臣坐下,便立刻挺直腰背,面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拱手道:“侯爷明鉴万里,学生杨叔,亦有浅见,斗胆陈之。”
杨炯“唔”了一声,示意他讲。
杨叔精神一振,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野心与精明,侃侃而谈:“学生以为,治国之要,首在理财!财匮则国弱,民穷则生变。
观我大华当今之困,不在兵甲不利,而在府库不盈!岁入看似不菲,然冗兵、冗官、冗费,如三座大山,耗费巨万!
加之各地转运,损耗惊人。
学生尝闻,自江南漕粮入京,一石之粮,途中折损、官吏盘剥、运费叠加,至太仓者,所耗几倍于原值。
此乃心腹之患!
学生之志,便是要做那执掌一方财赋、梳理天下漕运的封疆能臣!”
他顿了顿,见杨炯神色不动,便抛出腹稿:“学生以为,当力行‘方田均税法’与‘折漕为银’之策!”
他见吸引了众人注意,越发意气风发:“其一,‘方田均税法’!
天下田亩,隐匿者众,豪强兼并,赋税不均。
当遣精干官吏,重新丈量全国土地,按土质肥瘠分为五等,核定实际田亩数目,登记造册。
如此,则隐田尽出,田赋可增,且豪强难以再行诡寄、飞洒之弊,小民负担亦得稍减。
其二,‘折漕为银’!
江南漕粮,不必全数实物北运,可择其部分,按丰年时价折为银钱,由官府就地采买或令粮商运至指定地点缴纳。
此举,一则大大减少运输损耗与沿途盘剥之弊;二则节省巨量运力民夫,可转用于屯田或他务;三则银钱流通,利于市易,可充盈国库。
此二策若行,不出三载,府库必充,国用可足。
学生愿为朝廷,梳理这钱粮血脉。”
杨炯静静听完,暗道这引述之策,虽改头换面,却依稀可见前代能臣理财之影,更透着一股急切的功利。
他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微响。
看向杨叔的目光愈发审视,此人言辞便给,思路清晰,确能抓住财政漕运的要害,提出的方略听起来也颇有章法。
然而,杨炯眼中却无多少赞赏之意,反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
半晌,杨炯才缓缓道:“理财之道,关乎国本民命,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这两策,立意不可谓不高,手腕不可谓不精。然丈量天下田亩,触动的何止是豪强?
地方官吏、乡绅胥吏,乃至无数依附其上的小民,其利益盘根错节,阻力之大,恐非你所能想象。
前朝亦曾有人行‘经界法’,初衷甚好,然执行之中,丈量标准不一,胥吏上下其手,反成扰民虐民之政,最终不了了之,徒增民怨。此其一难。”
杨炯端起碗又放下,目光如炬:“其二,‘折漕为银’,看似便捷省费。然江南粮价,丰歉波动,岂是‘丰年时价’四字可定?
官府定价过低,则伤农;定价过高,则国库受损。
更紧要者,一旦漕粮折银成例,地方官吏手握采买之权,此中寻租舞弊之空间,比之实物转运,何止倍增?
商人逐利,囤积居奇、哄抬粮价之事,岂能杜绝?
若遇灾年,京师缺粮,银钱再多,可能当饭吃?
漕运之制,维系南北,其稳定关乎京城百万军民口腹,岂能轻易动摇其根本?”
杨炯字字如锥,直指杨叔方略中未曾深虑或刻意回避的深坑与隐患,“治国理财,非是纸上谈兵,更非一味求功求速。需知‘治大国若烹小鲜’,火候稍过,则焦糊难咽。
你之策,锐意有余,沉潜不足;见利甚明,见弊则疏。只盯着府库充盈,却未细思这充盈背后,要付出多少代价,埋下多少隐患?更未思及,如何建立一套制衡机制,防止新策滋生更大弊端?”
杨叔脸上那自信的笑容渐渐僵住,额角似有微汗渗出。他自负才学,这番筹划亦是深思熟虑,本以为能得杨炯青眼,不料却被批得体无完肤,直指其急功近利、思虑不周。
他心中不服,暗想: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些许弊端,待掌权后自可徐徐图之。
然面上却不敢显露,强自按捺下那股被轻视的愠怒与不甘,挤出恭敬之色,躬身道:“侯爷教诲的是,学生……学生虑事不周,思虑浅薄了。”
然而那低垂的眼皮下,眸光闪烁不定,手指在桌下无意识地捻着衣角,透出几分深沉与压抑。
杨炯将他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心中了然。
此人才具是有,野心勃勃,亦能见事,可惜心性过于功利浮躁,做事只求速效,不重根基,更缺乏对权力与利益交织下人性幽暗的深刻警惕。若放在要害位置,急于求成之下,恐非百姓之福,反易成酷吏聚敛之流。
这般想着,杨炯略一沉吟,淡淡道:“你有此心,亦算难得。户部掌天下钱粮户籍,倒是个能施展的地方。新政条陈,户部亦是重中之重。待太学课业结束,你可寻个机会,将你方才所言,更详实些,写成条陈,递到长公主府上,陈说一二。长公主总理新政财政事务,或可一听。”
此言一出,杨叔心中先是一喜,能直达长公主天听?随即又是一沉:只是“或可一听”?且并未如汤臣般直接指派去处,只是让自己去“递条陈”?
这分明是觉得自己所言尚浅,不足以委以重任。
他强压着失落与一丝怨怼,再次躬身:“谢侯爷提点!学生定当用心撰写条陈。”
杨炯不再看他,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端坐的梁氏兄弟。此二人乃名门之后,虽家道中落,然家学渊源深厚,气质沉静,颇有古君子之风。
杨炯语气和缓了些:“伯赞、叔赞,你兄弟二人,素以学问精纯著称。于这治道,又有何高见?”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由兄长梁伯赞开口,声音温润如玉,却满是庄重:“回禀侯爷,学生兄弟以为,治国之根本,在于正人心、明天理。
《性理通义》有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方今之世,物欲横流,人心不古,功利之说盛行,礼义廉耻渐丧。朝廷新政,虽意在富国强兵,然若一味重利轻义,重器轻道,恐失其本。”
他神情肃然,目光清澈而坚定。
弟弟梁叔赞接口道,语气更为急切:“正是此理!譬如这‘格物致知’、‘经世致用’之说,虽有其可取,然过于强调事功,易使人沉溺于外物之求,忘却内心之修养!
‘存天理,灭人欲’,方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正途。
若人人皆汲汲于功利,则官场必竞逐贪墨,民间必风俗浇漓。
学生观新政诸条,于提振工商、兴修水利、整饬军备,用力甚勤,然于敦教化、明人伦、兴礼乐、崇圣学,着力尚显不足。
学生之志,便是倡明儒学,兴复圣道,使天下士子皆知‘尊德性而道问学’,内修心性,外行仁义,如此则人心正,风俗淳,天下自安。
恳请朝廷广设书院,刊印圣贤经籍,使圣贤之道,光耀寰宇。”
二人所言,正是那心性义理之学,主张以道德教化统摄一切,将世风日下归咎于功利学说的兴起和对传统道德的忽视。
杨炯听罢,并未立刻反驳,而是沉吟片刻,方道:“圣贤之学,博大精深,尊德性,明义理,确为修身之本。然……”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而务实,“治国平天下,非仅靠书斋中的心性涵养便能成就。二位主张‘存天理,灭人欲’,立意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