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花迟 作品

第718章 姑苏陆氏(第2页)

  她一口气说完,眼睛直勾勾盯着陆萱,仿佛陆萱欠了她天大的情分,此刻就该立刻点头应下。

  陆萱看着碗里那块突兀油腻的樱桃肉,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舒展开。

  她放下筷子,拿起一旁的素白丝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这才抬眼看向陆淑仪,目光平静无波:“姑姑此言差矣。王府行事,自有法度规矩。家公在朝最是谨慎,素来以国事为重,从不徇私干预铨选。

  吏部乃朝廷重地,选官用人,自有章程法度,岂是我等内宅妇人可以置喙?至于科考,更是国家抡才大典,主考皆中枢钦点,王爷亦无权干涉。况且……”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一旁满脸写着“不耐烦”和“凭什么”的陆彦,声音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表弟他似乎连秀才功名都尚未取得吧?一个白身,如何安插进吏部?又谈何榜眼探花?姑姑莫不是听了些市井谣传,以为王府当真可以一手遮天,颠倒乾坤了?”

  这话已是说得极重,毫不客气地点破了陆彦的不学无术和陆淑仪的无知妄想。

  “你!”陆淑仪被噎得面红耳赤。

  “怎么就不行?!”一直憋着气的陆彦,被陆萱那轻描淡写却又充满轻视的眼神彻底激怒,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杯盘碗盏被震得叮当作响。

  他不过十二岁年纪,却被家里宠得无法无天,此刻只觉受了奇耻大辱,指着陆萱就嚷开了,声音又尖又利,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莽撞与愚蠢:“你少在这里唬人!当我不知道?王爷提拔的那些人,有几个是真有本事的?不都是靠关系?

  苏州城里谁不知道,只要王府发句话,别说举人进士,就是状元,我想要也唾手可得。你不过是不想帮忙,找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白眼狼!当初要不是我们陆家,你能有今天?现在抖起来了,就翻脸不认人!”

  他骂得兴起,口不择言,全然不顾及场合身份。

  陆萱听了这混账话,竟也不恼,只微微侧首,看着暴跳如雷的陆彦,唇角反而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笑意,仿佛在看一场拙劣的闹剧。

  她缓缓摇头,连话都懒得再说一句。这无声的轻蔑,比任何斥责都更让人难堪。

  “混账东西!胡吣什么!”陆珩眼见局面要崩,再也坐不住,厉声喝止陆彦。

  他虽也心中不忿,但到底比陆淑仪母子多了几分世故和老脸,知道再闹下去,只会更难看。

  他强压着心头火气,转向陆萱,脸上挤出几分干涩的笑容,试图挽回局面:“萱儿,你表弟年幼无知,口无遮拦,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你姑姑也是……也是爱子心切,一时糊涂。”

  陆珩叹了口气,摆出一副忧心忡忡的大家长模样,“只是……唉,祖父老了,看着家里这些子弟,终日无所事事,长此以往,坐吃山空,咱们陆氏一门的根基怕是要动摇啊!

  你是陆家最有出息的孩子,如今又执掌王府大权,看在同宗血脉的份上,总得给这些不成器的兄弟子侄们指条明路不是?不拘是王府的产业,还是江南的生意,你看着哪个还堪用,就放心大胆地用。有那偷奸耍滑、不服管教的,你只管告诉祖父,祖父替你教训,绝无二话。总归……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哪!”

  他这话说得圆滑,既指责了子弟不肖,又抬出了家族大义,还暗指陆萱用人不唯亲,最后更是隐隐点出“分红不够,想插手生意”的真正目的,可谓老谋深算。

  陆萱静静听完,端起手边那盏温热的春茶,轻轻吹了吹浮沫,啜饮了一小口。茶香清冽,沁人心脾。

  她放下茶盏,抬眼看向陆珩,脸上依旧是那副无懈可击的淡然笑容,只是眼底深处,已无半分暖意:“祖父说得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本就是正理。无论是朝廷取士,还是王府用人,亦或是商号经营,但凡是有真才实学、踏实肯干的,总会有出人头地的那一日。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她这话,四平八稳,冠冕堂皇,却把陆珩所有隐含的请求都挡了回去,只强调了“真才实学”和“规矩”二字,暗示那些想靠关系混进去的庸才,门都没有。

  陆珩那点强撑起来的笑容彻底僵在了脸上,如同风干的橘子皮。陆萱这话,看似认同,实则将他后面想说的“多给家中子弟些机会”、“重新议议分红份额”等语,全都堵死在了喉咙里。

  他老脸涨得通红,火辣辣地烧着,后面那些更不要脸的话,譬如“香料生意暴利,分红太少,家里想入股参与”等等,此刻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最终只是颓然地垂下头,死死盯着面前那碗早已凉透的莼菜羹,枯瘦的手紧紧攥住了青玉筷子,指节泛白。

  厅内一片死寂,只闻陆彦粗重的喘息声和陆淑仪压抑的抽气。

  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陆萱的目光,却越过了众人,落在了角落里一直安静坐着、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陆彤身上。

  小姑娘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衫子,梳着双丫髻,身量未足,却坐得端正,眉眼低垂,只偶尔抬起眼帘,飞快地看一眼席间众人,又迅速垂下,显得格外乖巧懂事。

  “彤彤,”陆萱的声音陡然柔和了几分,打破了那令人难堪的寂静,带着一丝真实的暖意,“前儿听你母亲来信说,你在家请了西席,正读《女诫》《内训》,很是用功。怎么今儿个也巴巴地跟着跑来了?可是家里闷得慌?”

  她语气轻松,仿佛刚才那番剑拔弩张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陆彤闻声,立刻抬起头,脸上绽开一个明媚又带着点羞涩的笑容,声音清脆得像林间的黄莺儿:“回堂姐的话,书自然是要读的。只是……只是彤儿听说堂姐回来了,心里实在想念得紧!”

  她说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望向陆萱,满是孺慕之情,“堂姐还记得不?小时候我顶淘气,有次爬园子里的老梅树摘花,下不来,急得直哭。就是堂姐你,也不怕那枝桠刮坏了新裙子,踩着凳子把我抱下来的。还把自己的新斗篷裹在我身上,怕我冻着。那斗篷上熏的梅花香,我到现在还记得呢。堂姐待彤儿,从来都是顶顶好的。”

  她声音软糯,说起旧事,眼中泛起真切的光彩,那亲近依赖之情,绝非作伪。

  陆萱看着眼前这伶俐懂事的小堂妹,听着她提起幼时琐事,眼底那点寒冰终是化开了些许,漾起一丝真切的暖意。

  当年她在家处境艰难,倒是这个小堂妹,常常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她,给她那灰暗的少女时光带来过些许亮色。如今见她出落得这般灵秀,又如此会说话,心中那点因家族贪婪而生的郁气,也稍稍消散了些。

  “鬼精灵!”陆萱忍不住笑骂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亲昵,竟真的伸出手,隔着桌子,在陆彤光洁的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如同当年那般,“小小年纪,嘴倒是甜,惯会哄人开心!怕不是想我了,是惦记着我这里的点心果子吧?”

  陆彤捂着额头,也不躲闪,反而笑得更加灿烂,露出一口细糯的白牙:“堂姐又取笑我!点心果子哪有堂姐好?”

  她这话既接住了陆萱的玩笑,又不动声色地再次强调了幼时的亲近,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陆萱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她拿起一旁侍立丫鬟捧着的银制蟹八件中精巧的小银锤,亲自选了一只硕大饱满的熟蟹,放在陆彤面前的青花瓷碟里,温言道:“好了,少贫嘴。喏,这个给你,蟹黄顶盖肥。我记得你小时候就爱吃这个,只是总剥不好,弄得满手满脸。”

  她顿了顿,看着陆彤亮晶晶充满期待的眼睛,语气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吃完了,去后头找锦堂春。让她带你去华庭港的账房,跟着老账房先生学着理理账目,做个记账的管事。小姑娘家,整日闷在家里读死书也不是个事,出来见见世面,学些实在本事,也省得在家……惹事生非。”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轻飘飘,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陆淑仪母子。

  陆彤先是一愣,随即巨大的惊喜涌上心头,她所求的,不就是能跟在堂姐身边学些真本事,为母亲和自己挣个依靠吗?没想到竟如此轻易就得了。

  她激动得小脸泛红,差点就要站起来行礼,强自按捺住,对着陆萱甜甜一笑,脆生生道:“谢堂姐!堂姐万岁!”

  那欢喜劲儿,溢于言表。

  陆萱被她这夸张的“万岁”逗得失笑,嗔怪地瞪了她一眼:“胡说八道!再口无遮拦,小心你的皮!”

  这一幕“姐妹情深”、“慧眼识人”的戏码落在陆珩、陆淑仪等人眼中,不啻于当面扇了他们一记响亮的耳光。

  陆萱这分明是做给他们看的,他们费尽唇舌,厚着脸皮求这求那,连个边角都没摸到,这没爹没势的小丫头片子,不过说了几句讨巧的话,就轻轻松松得了华庭港账房管事这样实打实的好差事。

  这哪里是安排陆彤?这分明是在打他们的脸,告诉他们:陆萱用人,一看能力品性,二看亲疏远近,更看性格人事,却唯独不会提拔废物。

  陆珩只觉得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头顶,烧得他眼前发黑,浑身血液都涌到了脸上。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先是涨得紫红,继而变得铁青。

  他“霍”地一声站了起来,动作太猛,带得身下的紫檀木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他指着陆萱,手指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剧烈颤抖,声音嘶哑尖利,全然失去了平日的沉稳:

  “好!好你个陆萱!好一个王府的当家少夫人!好一个翻脸不认人的白眼狼!”

  他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你……你如今是抖起来了!攀上王府的高枝,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了?!忘了是谁生你养你!忘了当年若不是我同意让你掌家,你一个失了父亲庇护的丫头片子,有什么资格出现在梁王面前?

  有什么本事让人家高门贵胄瞧得上眼?!你踩着整个陆家当垫脚石,把陆家几代人积攒下的船运基业,一股脑儿全填进了王府做你的嫁妆!你好狠的心!好毒的手段!你这叫吃里扒外!你这叫忘恩负义!”

  他越骂越激动,老泪都迸了出来,声音带着哭腔和滔天的恨意:“你看看别人家的女儿!看看别人家的姐妹!但凡有点出息,哪个不是想着法子帮衬娘家,拉扯兄弟?提携子侄?光宗耀祖!

  可你呢?!你倒好!把娘家的根都刨了去讨好婆家!如今娘家人求上门来,不过是求你抬抬手,给彦儿指条明路,给族中子弟碗饭吃,你就这般推三阻四,百般羞辱!还弄个黄毛丫头来打我们的脸!

  陆萱!你的心是石头做的?还是被王府的富贵熏黑了?!你让我们怎么活?!你让陆氏一族的脸往哪里搁?!早知今日,当初就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