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9章 宗藩(第2页)

  他有些局促地在衣袍下摆使劲擦了擦手,这才小心翼翼地解开衣襟前兜,露出里面一堆青黄相间、圆溜溜的野果子。

  他献宝似的捧到王修面前,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清亮:“少夫人!少夫人!您快尝尝这个!俺们刚在城西头野地里寻着的,酸甜酸甜,解渴得很,给您挑最大最红的!”

  王修目光落在那野果上,微微一怔,随即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容如春花乍放,慵懒尽消,透出几分罕见的明媚。

  她伸出手,指尖白皙得近乎透明,在那少年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记,笑骂道:“小春子,你个傻小子!这是山丁子!看着像果子,实则酸涩无比,吃多了胃里翻江倒海,肠子都能绞成一团。更兼那野地里毒蛇虫豸出没,沾了涎沫毒液也未可知。你们几个,真是胆子大,野外的东西都敢随便吃!”

  那名叫小春子的少年一听,脸“唰”地白了,捧着果子的手都抖了起来,看着怀里原本可爱的果子如同见了毒蝎,结结巴巴:“啊?这……这……少夫人,俺们不知道啊,这可咋办?俺们刚才都尝了。”

  王修见他吓得够呛,眼中笑意更深,她伸出那玉雕般的手指,随意从那堆青果中拈起一颗最小的,看也不看便放入口中,贝齿轻咬,细细咀嚼了几下,脸上竟露出一丝追忆的神色,轻叹道:“嗯!是有点甜,还带点涩。倒是小时候的味道,很久没尝过了。”

  三个少年见少夫人不仅没怪罪,还亲自尝了果子,脸上顿时又绽开傻乎乎的笑容,悬着的心也跟着放了下来。

  王修却敛了笑容,温言道:“这些野果,多是穷苦人饿极了才拿来充饥吊命,或是实在无路可走时,用来解脱的。倭国地气湿热,毒虫蛇蚁、毒草毒果极多,便是寻常果子,也未必干净。

  你们日后切不可再如此莽撞,胡乱采摘入口。性命要紧,你们侯爷还等着你们一个个全须全尾地回长安呢!”

  她语气转柔,满是关切,“赶紧去圆觉寺吧,伙房今日熬了甜汤,还备下了些倭国当季的果蔬,比这野果子强上百倍。去晚了,可就被那些老兵都抢光喽!”

  三个少年一听有正经果子吃,还是少夫人特意吩咐的,眼睛都亮了,方才的惊吓早抛到九霄云外。

  三人立刻挺直腰板,学着老兵的样子,“啪”地一个立正,右拳重重捶胸,齐声吼道:“谢少夫人!俺们这就去!”

  声音洪亮,充满朝气。

  行礼完毕,三人如同撒欢的小马驹,嘻嘻哈哈地朝圆觉寺方向跑去。

  这一番生动鲜活的情景,从头至尾被德川千代姬尽收眼底。她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波澜迭起。

  麟嘉卫对这位少夫人的敬爱拥戴,绝非仅因她是杨炯之妻,更源于她自身的某种力量。那份在慵懒威仪之下自然流露的、对普通士卒的关切与亲和,是她从未在倭国任何一位高高在上的大名或将军身上见过的。

  待那三个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千代姬才轻轻吸了口气,唇边泛起一丝复杂难辨的笑意:“看来当年在平安京樱树下,咱们姐妹们嬉笑间许下的戏言,倒是姐姐你最先实现了。不但嫁给了名动天下的镇南侯,更能在这虎狼之师中赢得如此威望,令行禁止,上下归心,妹妹真是佩服得紧。”

  她语带试探,目光却锐利地扫过王修的面庞。

  王修闻言,侧过脸,日光勾勒着她精致的下颌线,那双慵懒的眸子带着几分促狭看向千代姬:“哦?小千代生得这般花容月貌,气度更胜往昔,难道竟还没有觅得心仪的如意郎君?莫非是眼光太高,看不上这倭国的少年俊彦?”

  德川千代姬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似怨怼,似不甘,又似冰冷的算计。

  她面上笑容不减,却巧妙地避开了这话题,目光转向街头巷尾那些如标枪般挺立、目光如炬巡逻的赤红身影,声音沉静下来:“姐姐的威风,小妹今日算是领教了。却不知姐姐特意唤小妹前来这明石城,究竟所为何事?总不至于是为了叙这隔了十几载的姐妹旧情吧?”

  王修见她终于按捺不住,唇角那抹慵懒的笑意倏然转冷,她缓缓转过身,正面对着德川千代姬,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冰锥,直刺对方眼底。

  午后的阳光在她衣袍上跳跃,却驱不散她周身骤然腾起的凛冽寒意。

  王修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轻柔,却字字如重锤,狠狠砸在千代姬的心头:

  “你说……”她微微歪了歪头,仿佛在问一个极寻常的问题,“我这三千麟嘉卫,若挥师直指平安京,踏破皇宫,需要几日?”

  德川千代姬浑身剧震,饶是她心机深沉,城府如渊,也被这石破天惊、大逆不道之言骇得面色煞白,瞳孔骤然缩紧如针尖。

  她几乎是失声惊呼:“姐姐!你……你可是公主!是天皇血脉!怎能……怎能引外兵攻伐神京?!这岂非……岂非……”

  后面的话,她哽在喉头,惊骇得说不下去。

  王修嘴角噙着的那抹冷笑更深了,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与残酷:“这你无需操心。我只问你,平安京比之西夏兴庆府、辽国析津府、金国上京府如何?”

  千代姬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深吸一口气,面上恢复了几分世家女的镇定,垂下眼帘,语声刻意带上一丝谦卑:“恕小妹愚钝,从未踏足过那些煌煌巨城,实在无从比较,更不敢妄加揣测。”

  王修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珠坠地:“那我告诉你。快则五日,慢则七日。平安京必破!”

  “呵!”德川千代姬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冷笑,“姐姐好大的口气!纵是麟嘉卫天兵神将,可此地是倭国,明石城距姬路城尚有一日半脚程。姬路之后,便是摄津,那里是藤原氏经营百年的根本重地,数万藤原精兵扼守各处险关要隘,山高林密,沟壑纵横。

  纵使姐姐能一路血战杀到平安京城下,麾下还能剩下几人?平安京内,更有天皇陛下亲掌的数万近卫禁军。姐姐莫非以为,凭这三千之众,真能撼动神京根基?未免,太过儿戏了!”

  王修静静地听着,脸上那抹讥诮的笑意始终未散。

  待千代姬说完,她才轻轻摇头,那慵懒的眼神里,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一种居高临下的、近乎怜悯的嘲讽:“知道你们德川家为何世代被藤原家压得抬不起头,永远只能屈居第二,做个跑船运的‘御用商人’吗?”

  她不等千代姬回答,声音陡然转厉:“就因为你们德川家,永远只会守着眼前这一亩三分地,守着那几条海船的老本,坐井观天,鼠目寸光。

  而藤原氏,哪怕再龌龊不堪,至少他们知道要睁眼看世界,知道勾结外域强援,借势压人。一个所谓的‘航运特许权’,就卡得你们德川家几十年翻不了身,真是可笑到了极点。

  今日,姐姐就让你这井底之蛙,开开眼界!”

  话音未落,王修已霍然转身,不再看千代姬变得极为难看的脸,径直朝着明石城西北角一处偏僻的旧校场走去。

  她的步伐依旧带着那种病弱的虚浮,香汗已微微湿了鬓角,但脊背挺得笔直,每一步都踏得无比坚定。

  德川千代姬心中惊疑不定,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她。她咬咬牙,紧随其后。倒要看看,这位修子姐姐,能拿出什么“开眼”的东西。

  旧校场空旷,地面坑洼不平,杂草丛生。场边原有一座废弃的土石箭楼,高约三丈,由巨大的条石和夯土垒成,虽已残破,却依旧显得坚固厚实,是旧时守军瞭望御敌之所。

  此刻,箭楼前约三百步处,赫然架设着数尊庞然巨物。

  那物事通体由沉沉的玄铁铸就,粗壮的炮管在阳光下泛着幽冷的寒光,炮身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底座深深嵌入地面,带着一种沉默的、令人心悸的凶戾气息。

  每尊巨炮旁,肃立着数名赤甲麟嘉卫士兵。更远处,还有十数尊稍小些、但同样狰狞的炮口,森然排列,瞄准着不同的方向。

  王修走到场边一处临时搭起的简易木台旁站定,对一名肃立的军官微微颔首。

  那军官得令,猛地举起手中一面小小的赤红旗帜,用力挥下。

  “预备!装填!”号令声刺破寂静。

  只见炮手动作迅捷如电,一人以长柄药勺将定量火药从炮口灌入,另一人紧随其后,用裹着湿布的推杆将药压实。

  接着,一颗颗沉重无比、打磨光滑的铸铁实心弹被合力抱起,塞入炮口,再用推杆死死顶入药室深处。整个流程娴熟无比,配合异常默契。

  “瞄准——!”军官的旗帜再次挥动,指向那座孤零零矗立的箭楼。

  炮手们飞快地转动炮尾的螺旋调节装置,粗大的炮管发出沉闷的“嘎吱”声,缓缓调整着仰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