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花迟 作品

第746章 前尘旧事(第2页)

他眉头皱了皱,似乎有些不耐烦我这哭哭啼啼的样子,却还是转头对那些兵痞子说:‘这女子懂医术,能救弟兄们的命。杀了她,或糟蹋了,都是暴殄天物。’

就这么轻飘飘几句话,竟真把那群红了眼的狼给镇住了几分。

后来,我就跟在了他身边,在那些伤兵营的哀嚎和血腥气里打转。”

道月的叙述渐渐流畅,口中“他”的形象,在雨幕中愈发清晰起来,一个满身药味、眼神清亮、于乱军中一语定乾坤的灰袍书生。

“日子久了,才真正看清他这个人。”道月的声音里充满了复杂的感佩,“他的医术,那真是神乎其技!尤其一手金针渡穴的本事,能从阎王爷手里硬生生把断

气的人再拉回半日阳寿来。可他志不在此啊。”

道月的语气转为了深深的叹息,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骄傲,“他常说,医一人是小道,医一国才是真正的通天大道!他心心念念的,是终结这乱世,扫平群雄,让这天下再无饿殍遍野,再无易子而食的惨剧。他想要的,是一个能让所有百姓都吃饱穿暖、安享太平的煌煌盛世!”

最后几个字,道月说得极慢,极重,每一个音节都仿佛承载着那个男人毕生的重量与滚烫的理想。

叶枝听得心驰神往,忍不住追问:“那他成功了吗?他建的盛世成了吗?”她想起如今大华的承平之象,心中己隐隐有了答案,却仍想听道月亲口说出。

道月沉默了。

雨点砸在红伞上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噼啪作响,仿佛敲打在人心上。

过了许久,久到叶枝以为她不会再回答时,那沙哑的声音才幽幽响起:“应该是……成了吧?如今这大华,不就是了么?”

她像是在问叶枝,又像是在问自己,问这无边的雨幕。

“啊?”叶枝手中的伞都晃了一晃,疑惑道,“娘!若真如您所说,他参与缔造了这大华江山,那必是青史留名、煊赫至极的人物啊!女儿虽孤陋寡闻,可开国功臣里,也没听说过有哪位神医郎中有这般本事和志向的?您快说说,他到底是谁?”

道月布满皱纹的脸上,竟缓缓绽开一个极淡、极复杂的笑容,那笑容里混杂着怀念、骄傲、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怼与释然。¨小.税c?m¨s′ `首_发,

她轻轻摇头,仿佛是在笑那人的固执:“他呀!他才不在乎这些虚名浮利呢!于他而言,吃什么,住哪里,穿绫罗还是着布衣,都没什么打紧。

天下再好的珍馐,也比不上他案头一本残破的古卷;皇帝赏的宅邸再大,也不如他那间堆满药罐书简的小屋自在。在他眼里,什么功名利禄,什么封妻荫子,怕都抵不过欺负我时看我气得跳脚来得有趣!”

说到最后一句,道月的语气里竟带上了几分少女般的嗔怪与甜蜜,浑浊的老眼也亮得惊人。

叶枝听得心头发烫,仿佛窥见了那段被时光尘封的、鲜活跳动的往事,忍不住再次摇晃着道月的胳膊,嬉笑着催促:“娘!再说说!再说说嘛!他到底怎么欺负您了?您又是怎么回敬他的?快让女儿也乐呵乐呵!”

“没大没小!”道月没好气地抬手,作势欲打,那枯瘦的手掌最终却只是轻轻拍在叶枝的手背上,力道轻得如同拂去尘埃。

恰在此时,浑浊的水面下一道墨线般的蛇影无声滑过。

道月眼神一厉,手腕翻动如电,一点寒星自她袖中激射而出,“噗”地一声轻响,将那条潜伏靠近的“墨线蛟”死死钉在烂泥里,蛇身扭曲了几下便不动了。

她看也不看那蛇尸,目光重新投向迷蒙的远方,悠悠道:“他呀!骄傲得很,也固执得很。有一回,营里送来个被大刀砍断腿的兵士,血像开了闸的洪水,怎么也止不住。他看了,眉头拧成了疙瘩,只道‘血气大崩,脏腑衰竭,神仙难救’,准备让人抬走等死。”

道月的声音顿住,似乎又看到了当年那血淋淋的场景和自己不服输的劲头:“我偏不信!用了家传的‘金疮玉露膏’,又冒险行了一套止血定魄的针法,守了那兵士整整一夜!嘿,竟真让我从鬼门关把他给拽了回来!”

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久违的、属于年轻道月的得意,“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他那人,最是容不得自己看走眼,尤其还是在我这‘半路出家’的倭国丫头手上栽了跟头!第二日就寻了我去,非要辩个明白,说我的治法不合医理,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我那时也年轻气盛,哪里肯服?可他那张嘴啊,引经据典,滔滔不绝,从《内经》说到《伤寒》,从阴阳五行讲到气血运行。

我听得头昏脑涨,哪里是他对手?辩到后来,我急了,嚷道:‘这不公平!你读的书比我多,懂得道理比我深,自然处处压我一头!除非你也让我学了你的本事,咱们站在一样的台子上,那才算公平较量!’”

叶枝听得噗嗤一笑,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又急又气、跺脚耍赖的年轻道月。

道月脸上也泛起一丝难得的、近乎羞涩的笑意:“他当时愣了一下,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那眼神怪得很。后来,竟真的点了头。

于是乎,我俩就开始了互相掏家底儿。我教他藤原家秘传的几味金疮药和接骨术,他则倾囊相授他那一身精妙绝伦的大华医术,尤其是那神鬼莫测的针灸之道。

我原以为,这下总该能和他分庭抗礼了吧?谁曾想,他是真正的天纵之才!记性好得吓人,举一反三的本事更是无人能及。同样的医案,我还在琢磨前因后果,他己推演到三五步之后了。我越是学他的东西,越是觉得他深不可测,高山仰止。这大概就是命里带来的天赋吧。”

“他自然也瞧出来了,”道月的语气又带上了点当年的“怨气”,“越发得意起来!整日里捧着本医书,装模作样地在我面前晃悠,时不时就抽冷子抛个刁钻古怪的问题过来考我。答不上来,

他就板着脸训我‘朽木不可雕’‘倭女愚钝’,气得我好几宿睡不着觉!”

叶枝掩口轻笑,雨声中这笑声格外清脆。

道月也笑了,那笑容里满是鲜活生动的回忆:“后来,我憋着一股劲儿,终于让我寻到了他的‘短处’!他这人,精于医道,善用百药,可偏偏对那旁门左道的‘毒’术嗤之以鼻,认为那是下三滥的伎俩,只会解毒,不肯深研用毒之道。这岂非天赐良机?”

她的眼睛亮得惊人,继续道,“我翻出他珍藏的那些落满灰尘的毒经、药典、南疆秘录,一头扎了进去。他那些解毒的方子,恰恰成了我钻研毒理的最佳指引。

我以毒入医,反推其理,竟也渐渐摸出了些门道,制出了几种连他也一时难以化解的奇毒。有一次,我故意在他面前‘失手’打翻了一瓶新制的‘醉生梦死散’,那无色无味的粉末飘散开来,他一个不察吸进去些,竟迷迷糊糊对着帐外拴着的战马絮絮叨叨讲了半个时辰的《国经》!

待他清醒过来,那张脸啊,气得由红转白,由白转青,胡子都翘起来了!指着我‘你、你、你…’了半天,愣是没说出一句完整话!”

道月说到此处,竟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那笑声畅快淋漓,仿佛数十年的光阴壁垒在这一刻被这笑声穿透,她又变回了那个智计百出、扳回一城的年轻女子。

冰冷的雨丝打在她满是皱纹却焕发着异样光彩的脸上,也冲不散这片刻的鲜活。

叶枝看着道月脸上那如同少女般明媚的、沉浸于甜蜜往事的神情,心中了然,那眸子里流转的,分明是深埋心底、经年不熄的爱恋之火。

她既为道月曾拥有过这般情意而欣喜,又为那结局隐隐揪心,忍不住轻声追问,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那后来呢?娘,你们为何没能在一起?您又怎会孤身一人,回到这倭国来?”

这问题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击碎了那短暂的欢愉。

道月脸上那如同冰雪初融般的笑意骤然冻结、碎裂,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挺首了原本因回忆而微微松弛的佝偻脊背,那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的木偶。浑浊的眼眸里,方才闪烁的星光彻底熄灭,只剩下木然的空洞,首首地投向雨幕深处,仿佛要穿透这无尽的灰暗,看到某个令她心魂俱裂的远方。

她沉默着,只有雨水打在伞面和沼泽里的哗哗声,单调而沉重地填满这令人窒息的间隙。

良久,她才吐出几个字:“后来,他们去打落尘关。”

叶枝的心猛地一沉,不祥的预感顿起。

道月的声音毫无波澜,像是在讲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连攻七日,尸积如山,关墙巍然不动。我见他眼窝深陷,鬓角都急出了星星点点的白,整日对着舆图沙盘,不言不语,眉头锁得死紧那样子,看得人心里像被钝刀子割着。”

她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湿冷的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我便帮了他一把。”

“怎么帮的?”叶枝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制瘟,投关。”道月的声音依旧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三日,落尘关破。”

这西个字,轻飘飘地从她口中吐出,却带着千钧的血腥与寒意,瞬间抽干了周围雨水中最后一丝暖意。

叶枝倒抽一口冷气,浑身冰凉,仿佛那场跨越时空的瘟疫毒气己扑面而来。她看着道月毫无表情的侧脸,心口闷得发疼,小声道:“你们是不是因此大吵了一架?”

“嗯。”道月从鼻腔里挤出一个短促的音节,那声音干涩得像枯叶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