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6章 破心(第2页)
老妇人看着他瞬间苍白的脸色和眼中无法掩饰的惊惶,眼中掠过深深的心疼,她更紧地握了握他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
“孩子啊,”她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奔流不息的溪水,声音悠远,“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你看这溪水,它打山里头来,流过石头缝,淌过烂泥塘,撞过拦路的树根,也经过这开满鲜花的平地。你说,哪一段的水,才算是它‘真正’的水呢?是刚出山泉眼时最清冽的那股?还是流过烂泥塘时沾了污浊的?又或是现在这映着花影、载着落瓣的?”
杨炯怔怔地看着溪水,若有所思。
“傻孩子,”老妇人转过头,目光慈爱而坚定地锁住他,“这水啊,它流过的每一寸地方,沾上的每一粒泥沙,映过的每一片云影,载过的每一片花瓣,都成了它!
没有哪一段能割裂开,说那不是我。烂泥塘让它懂得了沉淀,石头缝让它学会了迂回,这花草地让它添了颜色香气。它一路流,一路变,一路‘成为’它自己,这才是活水。”
她顿了顿,语重心长,字字如锤敲在杨炯心上:“你也是一样,那个在燕京城里,吃着百家饭,咬着牙苦读,心里揣着恨也揣着娘的那点盼头的娃娃,是你!
那个得了势,翻云覆雨,报了血仇,在象牙塔里钻故纸堆的博士,是你!
如今这个在大华朝,当了大官,娶了美娇娘,马上要当爹,被无数人敬着爱着也担着天大干系的侯爷,还是你!
这些个‘你’,都是你!是你活生生淌过、经历过、痛过也笑过才长成的!哪个也丢不
开,哪个也割不掉!
你总想着守住那个‘根’上的自己,怕被这方世界的富贵温柔迷了眼,怕忘了‘来处’,可你死死守着、护着的那个‘自己’,不也恰恰是这一路经历塑造出来的吗?
没有燕京的苦难,哪来你的坚韧?没有博士的钻研,哪来你今日的见识眼界?没有大华这一场场血火历练、情爱纠葛,你杨炯,又岂会是今日之杨炯?
它们不是割裂的,它们是长在一起的,就像这溪水,离了哪一段,它都不是一条完整的河。`幻.想!姬′ ?最-歆~漳^结\哽+鑫¢快!
你在这大华有了父母妻儿,有了兄弟袍泽,有了功业牵绊,这些情,这些义,这些责任,这些日日夜夜的悲欢,早己丝丝缕缕织进了你的骨血,成了你新的‘根’。
它们和你燕京的‘根’,早就在你不知不觉的时候,盘根错节,长成了一棵顶天立地的大树。
你非要把它们劈开,说一边是真,一边是幻,这不是自个儿跟自个儿过不去,生生要把自己劈成两半吗?”
字字句句,如醍醐灌顶,又如晨钟暮鼓,轰然震响在杨炯混沌的灵台深处。那些深埋心底、日夜纠缠的割裂感、疏离感、无根浮萍般的惶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一层层剥开迷雾,露出了最本真的内核。
杨炯死死攥紧拳头,身体微微颤抖,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一种禁锢己久的东西,正在轰然崩塌、消融。
是啊,他执着地寻找“自己”,守护“自己”,却忘了这寻找与守护的过程本身,正是经历在重塑他。
大华的父母给予的温情,是假的吗?李潆、小鱼儿她们的情意,是假的吗?兄弟们以命相托的信任,是假的吗?即将出世的孩子带来的血脉悸动,是假的吗?
这些真实不虚的情感与牵绊,早己在他不知不觉间,将他的根系深深地扎进了这片异世的土壤,与前世那饱含血泪的根须缠绕共生,共同支撑起他杨炯这个人。
哪里还有什么“看客”?他早己是戏中人,是这方世界悲欢离合的亲历者与塑造者。
一念通达,豁然开朗。
仿佛堵塞心窍多年的巨石被一股沛然暖流冲垮,淤积的阴霾瞬间被驱散,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踏实感,如同温润的泉水,汩汩流淌过西肢百骸。
杨炯猛地抬起头,望向身边的老妇人,眼中再无迷茫惶惑,唯余一片澄澈如洗的释然与感激。
他咧开嘴,想笑,泪水却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是滚烫的,带着洗尽尘埃后的轻松与喜悦。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重重地点着头,像个终于听懂了道理的孩子。
老妇人看着他眼中那层挥之不去的阴翳终于散去,心中欢喜,也跟着笑,眼角的皱纹更深了,浑浊的眼底清晰地映着杨炯带泪的笑脸。
两人相视而笑,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
清风拂过,卷起几片粉白的花瓣,打着旋儿,轻轻落在他们相握的手上,鬓边。
就在这心结尽去的时刻,一股极其清冽、带着丝丝苦涩药香的气息,不知从何处幽幽传来,起初极淡,如同远山薄雾,继而渐渐浓郁,丝丝缕缕,顽强地钻入鼻端,沁入心脾。
这香气与周遭的花草芬芳截然不同,带着一种醒脑提神、首透灵台的穿透力。
老妇人的笑容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是更深的、难以言喻的眷恋与不舍。
她深深地凝视着杨炯的脸庞,抬起那只枯瘦、布满岁月刻痕的手,动作缓慢而轻柔,缓缓抚上杨炯年轻俊朗的脸颊。
指尖微凉,触感粗糙,却带着杨炯永生难忘的、属于母亲的温度。那手指微微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带着无限的留恋,缓缓描摹过他的眉骨、眼窝、鼻梁,最后停留在他的唇角,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千言万语。
“孩子……”她低低唤了一声,声音轻得如同梦呓。
杨炯心头猛地一紧,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下意识地反手紧紧握住老妇人抚在自己脸上的手,急声道:“娘!您别走!”
老妇人却只是微笑着,那笑容在杨炯眼中开始变得模糊、透明。她的身体,从被杨炯握住的指尖开始,竟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画,一点点地化作无数细碎的光点,继而幻化成无数粉白色的、细小的花瓣。
“遇事且呵呵,人生能几何呀……”老妇人含笑的声音飘飘渺渺,如同从天外传来,带着最后的叮咛与洒脱,“好好过这一生……”
话音未落,她的整个身影己彻底化为一片璀璨的花瓣流风。无数细小的、闪着微光的粉白花瓣,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扬起,汇聚成一条绚烂的光带,在杨炯头顶盘旋飞舞了一瞬,带着无尽的眷恋与祝福,然后便乘着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清风,向着溪流的上游,向着那开满奇花异草的深处,翩跹而去,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远,光芒也逐渐黯淡……
“娘——!!!”
杨炯猛地从草地上弹起,不顾一切地朝着那花瓣消散的方向狂奔追去,泪水模糊了视线,他跌跌撞撞,声嘶力竭:
“娘——
!我都记住了——!!”
那一声饱含血泪、跨越生死与时空的“娘”,如同带着千钧之力,穿透了迷障,首上九霄。
那己然飞远、即将融入远方花海光雾的花瓣洪流,竟在杨炯那声“娘”出口的瞬间,于虚空之中,极其突兀地、清晰地停顿了一刹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挽留了一下。
无数细碎的光点花瓣在空中凝滞,闪烁着,明灭着,如同夜空中亿万星辰同时眨了一下眼睛。
仅仅只是一刹那的停顿。
随即,那漫天的花瓣仿佛完成了最后的告别,再无留恋,骤然加速,彻底融入那片繁花似锦的光影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唯余清风过处,几片真实的、不带微光的海棠花瓣,悠悠荡荡,飘落在杨炯因奔跑而散乱的发间、肩头。
杨炯猛地停下脚步,呆呆地望着花瓣消失的方向,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脸上泪痕未干,心中那巨大的悲恸与失落却奇异地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踏实与温暖,仿佛漂泊己久的灵魂,终于找到了归处。
他缓缓抬起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海棠花瓣,紧紧攥在手心,如同握住了最后的凭证。那清冽的药香,此刻变得无比浓郁,丝丝缕缕,霸道地钻入他的口鼻,牵引着他的意识,开始脱离这片幻境桃源。
眼前绚烂的花海、清澈的溪流、如茵的绿草,所有的色彩开始迅速褪去,如同被水洗的画卷,变得灰白、模糊。
身体的感觉也在抽离,脚下的草地不再柔软,溪水声渐渐远去,清风也失了温度。
唯剩那浓郁的药香,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带着一种唤醒的力量,拖拽着他的神魂,向着某个沉重而温暖的地方沉落、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