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蛇之越 作品

第三:起义时刻

光和七年春,巨鹿的风沙卷破窗纸时,我正就着豆油灯给弟弟缝小褂。土黄色粗麻布是从去年发霉的粮袋上拆的,针尖穿过布料时,隐隐透出陈年老粟的霉味——那是我们藏在墙缝里的最后半升口粮,混着去年秋天的露水,早已碎成齑粉。

弟弟趴在草席上追线头,三岁的手腕细得像晒干的柳枝,袖口磨出的毛边扫过草席,惊起几星尘土。我刚要唤他试新衣,木门突然被撞得哐当响,生锈的门环砸在门框上,惊得梁上筑巢的燕子扑棱着撞向窗纸。

“开门!缴粮!”铁矛尖挑破窗纸,在豆油灯下投出冷冽的影子。弟弟尖叫着扑进我怀里,手里攥着没缝完的衣袖,土黄色布角扫过他沾着草屑的发顶,像朵被霜打蔫的小黄花。

伍长踹门而入时,靴底碾过我补丁摞补丁的围裙。他腰间环首刀的红缨扫过墙根的野菜筐,最后三根藜蒿断成四截。“粮呢?”他的铁矛头敲着灶台,火星溅在弟弟脚踝上,惊得孩子往我裙底钻。

我把弟弟护在身后,指甲抠进藏粮的墙缝。陶罐里的半升粟米早成碎末,压着的银簪是阿娘的陪嫁,此刻被我悄悄攥在手心。弟弟突然挣开我,举着小布褂往官兵跟前跌跌撞撞地跑:“给、给你……”

伍长的冷笑比冰锥还刺骨。他拎起弟弟像拎起一只小鸡,土黄色的布褂飘落在地,被铁靴碾出几道黑印。“老子要的是能下肚的!”铁矛戳向陶罐,碎米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像极了前年冬至饿死的流民撒在雪地上的骨灰。

弟弟在半空踢蹬着小脚,突然发出幼兽般的呜咽。我看见伍长手臂青筋暴起,他要把孩子摔向石臼——那是去年砸死过羊羔的石臼!千钧一发之际,巷外突然传来巡防骑兵的马蹄声,伍长咒骂着踹翻灶台,铁矛尖擦着弟弟额头划过,在窑壁上留下道血痕。

“阿姊……”弟弟的哭声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额头的血珠滴在土黄色的布褂上,洇开 tiny 的花。我颤抖着抱起他,发现墙缝里的碎米已被踩成尘泥,混着他发间的草屑,在豆油灯下泛着绝望的光。但万幸,他还活着,睫毛上挂着泪珠,像沾着晨露的草芽。

三日后黄昏,我在村口井台遇见张芒。他怀里的瓦罐装着偷藏的麦种,罐口用黄巾裹着——那是用春耕的麻布染的,土黄色里掺着草根汁,像极了弟弟被撕碎的袖口。“县尉烧了三家的粮囤,”他压低的声音里裹着沙砾,“下一个就是咱们。”

井绳在掌心勒出血痕,桶里倒映着我和弟弟的脸,瘦得眼窝深陷,像两枚被风干的苦杏。弟弟忽然指着张芒腰间的黄巾,奶声奶气地说:“阿姊,黄褂褂……”他眼里闪过星光,让我想起去年他追着蒲公英跑,金黄的花落在他发间,像撒了把碎金子。

起义前夜,我用弟弟的旧襁褓裁黄巾。土黄色的布浸过槐花和黄土,晾干后带着涩涩的草木香。弟弟趴在草席上看我缝旗角,额头的伤结了痂,像枚淡红的月牙。张芒递来一杆木枪,枪头红缨是从官兵尸体上扯的,我把弟弟的破褂撕成布条,缠在枪杆上,土黄与血红交叠,像被夕阳浸透的麦田。

卯时三刻,山神庙前聚满了人。弟弟突然指着窑洞方向惊呼:“猫!”一只大黄猫蹲在断墙上,golden fur 沾着草籽,右耳缺了块——正是三天前官兵踹门时,从血痕里叼走碎布的畜生。它昂首望向我们,喉咙里滚出低低的呼噜,像在呼应窑壁上未干的血字:反抗到底。

“金辉!”弟弟跌跌撞撞跑过去,黄猫却不躲闪,任由他抱住脖子。我这才发现它爪子边放着半片布,正是弟弟被摔时蹭破的袖口,布角还沾着干涸的血。张芒弯腰拾起布片,忽然抬头:“这是天兆。”

队伍集结时,弟弟骑在黄猫背上,攥着用我旧围裙做的小旗。六百人的黄巾在晨雾中汇成黄浪,锄头木棍在初升的太阳下闪着冷光。张芒把布哨子塞进弟弟手里:“你带娃娃军守粮库,金辉当你的先锋!”

山风卷起黄土,带来远处官兵的马蹄声。弟弟的布哨突然响起,清亮的哨音惊起群鸟。黄猫“喵”地叫了一声,驮着孩子跑在最前头,golden 身影掠过荒草,惊起的萤火虫像撒了一路的火星。我望着窑壁上的血字,指尖抚过弟弟额角的疤,忽然明白:这土黄色的头巾下,藏着比命更重的东西——是像弟弟这样的孩子,该在黄天下吃饱饭的权利。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张芒的火把点燃荒草,火光照亮每个人眼里的光。我握紧木枪,枪头红缨与黄巾齐飞,在晨雾中划出带血的黎明。弟弟在火光中转头笑,土黄色的衣摆扬起,像朵在战火中绽放的花,而他胯下的金辉,正驮着所有破碎的希望,往重生的路上奔去。

火光在那人的铁盔甲上碎成金箔。他骑在黑马上,甲胄缝隙里渗出的不是血,而是陈年熏香,像把深宅大院的檀木柜搬到了荒郊野岭。弟弟攥着布哨的手突然发抖,金辉在他胯下竖起尾巴,golden fur炸成一团戒备的蒲公英。

“荒诞的戏剧?”张芒的木枪戳进焦土,枪头红缨扫过那人马靴——那是双没沾过泥的靴子,“你可知县尉把百姓的种粮倒进护城河时,河里的鱼都撑死了?”

铁衣人抬手拨弄头盔上的凤翅,动作优雅得像在抚琴:“王莽之乱时,赤眉军煮人作粮;绿林起事后,南阳千里无烟。”他的声音像从青铜器里倒出来的,冷得泛着铜锈味,“你们聚起六百人,明日就要吃掉六百人份的粮,后日呢?大后日呢?”

我攥紧木枪的手沁出汗来。他说的数字像根细针扎进太阳穴——昨晚清点粮秣时,陶罐里的野菜干只能撑三天,若拿不下县城粮仓,不用官兵来剿,我们自己就会变成路毙。

“所以你要我们等死?”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却比想象中更锋利,“三天前,你同僚把我弟弟摔在墙上时,可曾想过他才三岁?可曾算过他能吃多少粮?”

铁衣人勒住马缰,黑马的鼻息喷在弟弟脸上。金辉突然跃起,爪子划过马腿,惊得黑马人立而起。弟弟趁机吹响布哨,六十个娃娃从树后跳出,木棍上的葫芦“哗哗”响,像片突然掀起的惊涛。

“他们不该死在泥里。”我指着弟弟额角的疤,那道淡红在火光中像粒正在发芽的种子,“就算注定饿死,也要在饿死前咬下贪官的半块肉。”

铁衣人沉默片刻,伸手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时,里面是块发霉的粟米饼,饼边还沾着老鼠咬过的痕迹:“这是我在城西破庙捡的,三天前,有个母亲把它留给五岁的孩儿,自己跳进了护城河。”他扔给我,饼上的霉斑在火光下泛着青灰,“你们以为举着锄头就能改天换地,却不知每多聚百人,就多百个等着吃饼的孩子。”

张芒突然狂笑,笑声惊飞了槐树上的夜枭。他扯开衣襟,露出心口碗口大的疤:“十年前,我爹也是这么说的——他让我躲在炕下,自己去给官兵磕头求粮,结果被马蹄踏碎了头骨。”他抓起饼塞进嘴里,霉味混着血沫从齿间溢出,“今日就算死,也要死在杀官的路上,总好过像蛆虫一样烂在泥里!”

铁衣人的盔甲发出轻响,他俯身捡起地上的黄巾,手指碾过粗麻布上的针脚:“知道为什么历代起义都成不了事?”他松开手,黄巾飘向篝火,“因为你们总以为靠血气之勇就能改天换地,却不知道真正的黄天,从来不是靠人头堆出来的。”

黑马突然长嘶,铁衣人调转马头,盔甲在月光下闪过冷光:“明日卯时,县城西门的粮仓会有个缺口。”他的声音混着马蹄声越来越远,“但记住——你们要的不是一时的痛快,而是让天下的孩子都有粟米吃的世道。”

火光噼啪作响,我望着手里的霉饼,忽然想起铁衣人盔甲内侧刻着的小字:“陈留李氏”。那是前朝望族的姓氏,如今却藏在沾满尘灰的甲胄里,像粒埋在黄土下的旧种子。

弟弟拽了拽我的衣角,金辉正用爪子拍他手里的饼渣。远处传来孩童的啼哭声,某个母亲正在给孩子包扎磨破的手掌。我把霉饼掰成碎末,分给围过来的娃娃们,碎渣落在黄巾上,像撒了把不会发芽的麦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