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蛇之越 作品

一百十九:永别之约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正坐在天台边缘数星星。酒精把世界泡得发涨,楼下的车水马龙像打翻的调色盘,红的绿的光在视网膜上晕开。他就坐在我旁边,黑色风衣下摆扫过地面,带起细小的尘埃。

“想好了?”他声音像磨砂纸擦过钢板,“用永恒的行走换一个愿望。”

我晃了晃手里的空酒瓶,玻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愿望是,永远不用再失去任何人。”

他笑了,露出尖尖的犬齿:“可以。但契约有两条——第一,你必须用一辈子和世界上所有人见面,漏过一个,契约失效,你会在二十四小时内腐烂成泥。第二,你可以选一组人永远不见,选吧。”

风突然变大,吹得我领口发紧。楼下传来婴儿的哭声,穿透力极强,像根细针戳破了城市的喧嚣。我想起三天前在医院太平间里,母亲的手凉得像块冰,护士抱着刚出生的婴儿走过,粉色襁褓里的小东西闭着眼,睫毛像沾了露水的蒲公英。

“新生儿。”我说,“所有没满一个月的婴儿,我永远不见。”

他伸出手,掌心有团跳动的黑雾:“握一下,契约生效。从明天起,你会看见每个人的名字和寿命,像标价签贴在额头上。记住,别让任何一个新生儿出现在你视线里,哪怕是照片。”

我握住他的手,黑雾像蛇一样钻进皮肤,顺着血管流进心脏。那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变成了蒲公英,绒毛被风吹向世界各地,每根绒毛都粘着一张人脸。

契约生效的第一个清晨,我在出租屋醒来。窗帘缝里漏进的阳光照在对面墙上,那里凭空多了块电子屏,显示着“已见面:137人,剩余:7,842,591,063人”。我摸了摸额头,指尖沾着点黑色粉末,像没擦干净的煤灰。

推开房门时,楼道里的邻居正在倒垃圾。王阿姨的额头上浮着行淡金色的字:“王秀莲,68岁,剩余寿命:12年7个月”。她看见我,笑着递过来一袋苹果:“小周,昨天你妈……节哀。”

“谢谢阿姨。”我接过苹果,指尖触到她的手,电子屏上的数字跳了一下,138。

原来“见面”的定义很宽泛,只要视线交汇、肢体接触,就算数。我走在街上,像台人形扫描仪,每个人的额头上都悬浮着名字和倒计时。卖早点的张叔还有23年,公交司机李姐剩18年,穿校服的女孩手里攥着57年的光阴。

他们看不见我额头上的字——“周明,寿命:无限(直至契约完成)”。

第一个月,我像块被踢来踢去的石头,在城市里横冲直撞。菜市场里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里,我看见穿花布衫的奶奶挑西红柿,她的“剩余寿命”只有11个月;地铁上靠在我肩头打盹的男孩,额头上闪着“2097年8月15日”,还有整整七十年。

电子屏的数字以每天几千的速度增长,可世界像片没有尽头的沙漠,人潮是流动的沙。我开始失眠,闭上眼睛就看见密密麻麻的名字在黑暗里浮动,像夏夜的萤火虫。

需要避开新生儿的规则,像条无形的锁链。路过幼儿园时,我必须贴着墙根走,目光死死钉在地面;超市里的母婴区是绝对禁区,导购员手里的宣传册印着婴儿笑脸,我得转身就跑;最麻烦的是医院,每次路过都要屏住呼吸,生怕从哪个拐角推出来一辆婴儿车。

有次在商场,电梯门打开的瞬间,一个女人抱着襁褓站在对面。我条件反射地往后弹,后脑勺撞在金属扶手上,嗡的一声。女人吓了一跳,怀里的婴儿突然哭起来,嘹亮得像警报。我连滚带爬地冲进安全通道,心脏在胸腔里擂鼓,直到跑出去三条街,才扶着墙大口喘气。

电子屏右下角跳出一行小字:“危险距离:0.3米,规避成功。”

他说得对,这是永恒的行走。我不能停,不能躲,必须像颗卫星绕着地球转,把所有面孔都收进眼底。母亲的葬礼过去半年后,我已经走过七个城市,电子屏上的数字突破了一百万。

在重庆的吊脚楼里,我遇见个穿蓝布衫的老婆婆,她坐在门槛上绣花,额头上的字是“陈兰,89岁,剩余寿命:3小时”。我买了她摊位上的荷包,指尖碰到她的手时,那行字变成了红色。

“小伙子,看你面生啊。”她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像水波纹,“是来旅游的?”

“算是吧。”我把荷包揣进兜里,布料糙得磨皮肤。

“我们这地方,留不住年轻人喽。”她抬头看天,鸽子群从屋顶掠过,“我孙子在上海,去年生了个娃娃,我还没见过呢。”

我喉咙发紧,没敢接话。三小时后,我在渡江的轮船上看见救护车开进吊脚楼群,警笛声被江风撕得粉碎。电子屏上的数字跳了一下,一百万零七十三。

那天晚上,我坐在甲板上,把那个荷包翻来覆去地看。针脚歪歪扭扭的,里面塞着艾草,味道有点冲。原来所谓的“见面”,不只是看见面孔,还要接过他们递来的温度,听见他们没说出口的遗憾。

契约生效第三年,我在漠河的雪地里差点冻死。零下四十度的风像刀子,刮得脸生疼。手机早就没电了,电子屏却在视网膜上亮得刺眼,“已见面:1,568,923人”。

一个养鹿人把我拖进木屋,壁炉里的火烧得正旺,他额头上的字是“鄂温克·巴图,41岁,剩余寿命:45年”。他递给我一碗热奶茶,奶皮结在表面,像层薄冰。

“你在找什么?”他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这地方除了雪,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