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十九:永别之约(第2页)
“找所有人。”我捧着碗,手指冻得发僵,“除了……刚出生的孩子。”
他愣了愣,突然笑起来,笑声震得房梁上的雪簌簌往下掉:“我们这儿的孩子生下来,要在摇篮里挂把刀,寓意能劈开风雪。你见过吗?”
我摇头。他指了指窗外,雪地里有个木头搭建的架子,上面挂着五颜六色的布条:“去年我侄女出生,挂了条红布,风一吹,老远就能看见。”
我盯着那架子看了很久,雪光晃得眼睛发酸。原来新生儿的痕迹无处不在,像空气里的尘埃,你看不见它们,却知道它们飘在每个角落。
为了避开这些“痕迹”,我渐渐摸索出规律。医院的妇产科通常在顶楼,路过时要贴着墙根走,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商场的婴儿用品区会有粉色的指示牌,看见就绕路;甚至连广告牌都要警惕,奶粉广告里的婴儿笑脸比红绿灯还刺眼。
可总有防不胜防的时候。在广州的城中村,我钻进一条窄巷找厕所,转角突然冲出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襁褓上还别着医院的手环——显然是刚从附近的社区医院出来。我条件反射地往回跑,后背撞在晾衣绳上,竹竿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湿衣服盖了我一头。
婴儿被吓得大哭,女人骂骂咧咧地骂着方言,我爬起来就跑,拖鞋跑丢了一只也没敢回头。跑到巷口时,电子屏闪了下红光:“危险距离:0.1米,规避成功。”
后背火辣辣地疼,伸手一摸,晾衣绳在背上勒出了血痕。我靠在墙上喘气,看着巷子里那个女人抱着孩子哄,阳光照在婴儿的脸上,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我离“禁忌”最近的一次。不是距离上的近,是心里的动摇。我突然想冲过去看看,那个皱巴巴的小东西到底长什么样,是不是像母亲相册里的我,额头上有块淡红色的胎记。
魔鬼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还是那种磨砂纸的质感:“想违约吗?只要看一眼,你就会变成街角的那摊烂泥。”
我猛地后退,后背撞在砖墙上,冷汗瞬间浸透了衬衫。巷子里的哭声还在继续,像根线牵着我的耳膜,往里拽,往里钻。
契约生效第五年,我在拉萨的大昭寺遇见个朝圣者。他额头磕出了厚厚的茧子,藏袍上沾满酥油,额头上的字是“次仁,52岁,剩余寿命:8个月”。他递给我一块糌粑,青稞粉的味道在舌尖散开时,电子屏上的数字跳到了五百万。
“你在找什么?”他用藏语问,眼神像纳木错的湖水,清得能看见底。
“找所有人。”我学着他的样子,把糌粑捏成小块,“但不找刚生下来的孩子。”
他指了指寺门口的转经筒:“每个孩子出生时,喇嘛都会为他们祈福,把名字写在经幡上。你看那些风马旗,每片布上都有新的名字。”
我抬头望去,山坡上的经幡像彩色的海,风一吹,哗啦啦地响。红色的布上印着黑色的藏文,蓝色的布被晒得发旧,黄色的布沾着鸟粪。原来新生儿的名字早就写满了世界,在风里,在土里,在每个祈祷的声音里。
那天晚上,我住在寺庙旁边的客栈,听着窗外的诵经声,第一次梦见了母亲。她抱着襁褓里的我,坐在医院的长椅上,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脸上,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我想伸手去碰,可身体像被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抱着我站起来,走进走廊尽头的白光里。
醒来时,枕头湿了一大片。电子屏右下角的小字在闪:“距离最近的新生儿:3.2公里,正在移动。”
我抓起外套就往外跑,鞋都没来得及穿好。拉萨的凌晨很冷,石板路冻得脚底板发疼,可我不敢停。那个移动的“禁忌”像颗定时炸弹,追着我的影子跑,在巷子里拐来拐去。
最后,我躲进了一家闭店的甜茶馆,缩在吧台后面喘气。窗外传来婴儿的哭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我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听着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像寺庙里的木鱼。
原来避开新生儿,不只是避开他们的脸,是避开所有与“开始”有关的东西。避开产房的灯光,避开婴儿车的轱辘声,避开母亲喂奶时低头的温柔,避开那些还没来得及被世界磨出棱角的眼睛。
契约生效第七年,电子屏上的数字突破了一千万。我在西双版纳的雨林里迷路了,藤蔓缠住脚踝时,看见个穿傣族筒裙的女人背着孩子采药。那孩子看起来有两三个月大,趴在母亲背上,嘴里叼着手指头。
女人看见我,吓了一跳,抱着孩子就往树后躲。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吓人——头发打结,胡子像杂草,衣服破得露出了胳膊,上面全是蚊虫叮咬的疤。
“对不起,我只是路过。”我举起手,慢慢往后退,眼睛盯着地面的落叶。
“你是外来的?”她声音发颤,“我们这儿有规矩,外人不能靠近寨子里的孩子。”
“我知道。”我退到三步以外,能闻到她身上的草药味,“我这就走。”
转身时,听见那个孩子咯咯地笑起来,声音像碎玻璃。我脚步顿了顿,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藤蔓在脚踝上勒出红痕,血珠渗出来,混着泥土粘在皮肤上。
走出雨林时,天边已经泛白。电子屏上的数字亮得刺眼,一千万零四十五。我突然发现,那些数字后面的“人”,正在变得模糊。王阿姨的苹果,次仁的糌粑,老婆婆的荷包,这些具体的温度正在褪色,变成电子屏上跳动的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