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叶闲客 作品

遗忘的墓地(一)(194)(第3页)

我没有回家。心像被掏空了一块,又被冰冷的铁块填满,沉甸甸地坠着。脚步有自己的意志,将我带到了那个他曾躺了半年、耗尽我所有气力的医院楼下。抬头望向那熟悉的、他曾住过的病房窗口,玻璃反射着正午刺目的阳光,一片白茫茫。恍惚间,那单调、冰冷、象征生命苟延残喘的“嘀——嘀——”声,仿佛又穿透玻璃,固执地钻进我的耳朵里。这声音曾是我半年生活的全部背景音,是绝望的计时器。如今听来,却像是对我那场自我感动的巨大付出的无情嘲笑。原来那日复一日的守护,那自以为是的“不离不弃”,在另一个女人和那座隐秘的别墅面前,廉价得不如尘埃。那半年的耗尽心血,不过是为一个早已背叛我的人,看守着一具早已背叛了我的躯壳。多么荒谬,多么巨大的讽刺!

我没有去那个廉价公墓。骨灰盒被我取了出来,一个粗糙的、毫无温度的陶罐。我捧着它,坐了很久的公交车,一直坐到城市边缘那片巨大的、正在被挖掘机蚕食的废墟地带。这里曾是我父母的老宅所在,承载着我童年所有烟火气的记忆,如今只剩断壁残垣。巨大的黄色挖掘机在不远处轰鸣,机械臂起落,啃噬着残留的砖石,尘土在夕阳的光柱里飞扬。

我走到一片相对平整的瓦砾堆上,停下脚步。没有仪式,没有眼泪,甚至连一句告别的话都嫌多余。我平静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拔掉了那个廉价陶罐的盖子。灰白色的粉末混杂着细小的骨殖碎片暴露在傍晚的风里。风立刻卷起它们,像扬起一把干燥的沙尘。我手腕翻转,将罐口向下倾斜。

骨灰无声地倾泻而出,扑向身下那片混杂着碎砖、断木和童年记忆残片的土地。风更大了些,卷起更多的尘埃,将那捧灰白的粉末裹挟着,打着旋,迅速吹散,混入废墟里无处不在的尘土之中,再也分不清彼此。一部分细灰被风卷着,扑向不远处那台轰鸣的挖掘机,瞬间消失在它吞吐的烟尘里。

我静静地看着,看着最后一点痕迹消失无踪。手里只剩下那个空荡荡、轻飘飘的陶罐。夕阳沉甸甸地压在西边残破的楼宇轮廓上,将我的影子在瓦砾堆上拉得很长,很孤单,却异常清晰。

我松开手。

粗糙的陶罐直直坠落,“啪”地一声脆响,砸在一块棱角分明的碎水泥板上,瞬间四分五裂,褐色的碎片迸溅开来,散落在灰土里,很快也被尘埃半掩。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埋葬了我过去、也埋葬了他的尘埃的废墟,转过身。残阳如血,泼洒在断壁残垣和轰鸣的钢铁巨兽上,勾勒出一个破碎与新生交织的、庞大而沉默的背景。风掠过空旷的废墟,扬起我的衣角和头发。

也好。从此以后,这世间再无需要我惦念的坟茔。

我迈开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凹凸不平的瓦砾,朝着废墟之外,那片尚有人间灯火闪烁的方向走去。影子被夕阳投在前面,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却始终坚定地指向前方。那间写着我父亲名字的铺子还在,租金会按时存入我的账户。我能养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