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榫卯之间与午后的阳光(第3页)
吃过午饭,林雪萍开始收拾食盒。江明华则拿起一小片那种深红色的木块,仔细看了看纹路和接口处微小的磨损痕迹,又拿着尺子在图纸上的某个关键位置仔细测量标注起来,眉头微微蹙起。他需要在这个复杂的仿榫卯连接结构中,找到一个既能承受预期荷载又尽可能不破坏原始木材纹理美感的精确受力点。
林雪萍没有立刻收拾东西走人,而是在他对面安静地坐下来。茶室服务生适时地送上了两杯用陶杯盛着的、香气清幽的当地新茶。她捧着温热的茶杯,小口啜饮着,目光偶尔掠过江明华专注的侧脸和他指下精准移动的笔尖。大部分时间,她的视线则流连在窗外波光粼粼的河面上,那艘小船已远去,只留下道道扩散的涟漪,倒映着天光云影。后院有老师傅咳嗽的声音和低声交谈,伴随着慢悠悠打磨木器的沙沙声响。这种远离课堂喧嚣、脱离了案头批阅的放空感,让她难得地感到了精神上的松弛。阳光暖融融地晒着后背,舒适得让人有点犯懒。她甚至能清晰地闻到江明华袖口沾染的、那种淡淡的、混合着桐油和干木屑的独特气味。那是一种令人安心、属于他工作印记的独特味道。
时间在专注与放松中静静流淌。当江明华终于在那关键部位标注好一串精确的数字和一个小小的、代表受力方向的箭头符号,长舒一口气抬起头时,发现对面的林雪萍不知何时已经微侧着头,靠在窗边的木柱子上,闭上了眼睛。她的眼睫安静地低垂着,午后柔和的阳光在她白皙的脸颊上投下分明的睫毛阴影,唇角微微上弯,像是带着一丝极恬淡的笑意。她竟是就这样捧着一个喝了大半杯、已经温凉的陶杯,在木器敲击声和他的绘图沙沙声中,沉沉地打了个小盹。
这副毫无防备的、因放松而进入梦乡的模样,落入江明华眼中,让他的胸腔瞬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柔软情绪填满了。她太累了。高三毕业班的课业和行政事务压力,家里家外的操心……就像一根总是绷紧的弦。此刻,在他身边,在这盈满木香茶香、流淌着时光悠缓节奏的老工坊里,她终于得以暂时卸下那些责任和压力,允许自己片刻的松懈。
他的目光变得像水一样温柔,轻轻地站起身,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生怕惊扰了她的安眠。他脱下自己身上那件薄薄的衬衫外套——那是他早上出门加上的,中午有些热就脱了搭在椅背上——动作极轻地覆在林雪萍的身上。带着他体温的布料轻柔地覆盖住她的肩头。
外套落下的瞬间,林雪萍的眼睫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仿佛被一片温暖舒适的云朵包裹住,反而更深地陷入了浅眠中。她的呼吸依旧均匀悠长。
江明华重新坐下,隔着小小的木桌,目光一寸寸地描摹着她安睡的侧脸。午后清澈的阳光穿过木格窗,落在她散落在颊边的几缕柔软发丝上,映出柔亮的光泽。她的脸庞因放松而显得格外沉静柔和。窗外偶有水波荡漾,后院笃笃的凿木声也像是这静谧乐章的一部分。世界如此喧嚣,此刻却仿佛只剩下这小小的茶室一隅,和他守着的这个安然入梦的人。
他没有再拿起笔绘图。时间在此刻变得无足轻重。他换了个姿势,一手撑着下颌,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看着阳光在她安静的脸上跳跃、游移。他眼中的柔情如同窗外阳光下泛着金色光点的河水,无声而绵长地流淌着。空气里浮动的木屑尘埃,在她平和的呼吸中微微起伏,宛如时光细密的尘埃在跳舞。
不知过了多久,林雪萍的身体细微地动了一下,眉心轻蹙,仿佛要从一场温柔的浅梦中苏醒,鼻翼微动。大概是他外套上残留的、属于他的淡淡气息(混合着干净的皂角味和他身上独有的那点木质气息)钻入了她的梦乡边界,让她缓缓从迷糊中睁开了眼。
光线有点晃眼,她本能地眯了眯。待视线聚焦,首先看到的是支着下巴、好整以暇、眼神温存带笑地看着自己的江明华。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刚从一个宁静安全的港湾中醒来。她下意识地低头,发现自己肩上搭着熟悉的薄衬衫外套。
“我……”她刚睡醒的声音带着一点慵懒的沙哑和少见的迷糊,“睡着了?”
“嗯。”江明华点头,声音放得很轻,带着难以言喻的宠溺味道,“睡得很好?”他伸手,自然地替她将垂落到脸颊旁的几缕发丝拢到耳后。指尖滑过她温热细腻的耳廓。
林雪萍这才完全清醒过来,脸微微发烫,有些不好意思:“我怎么睡着了……睡了多久?你怎么不叫醒我?”
“没多久。才十来分钟吧。”江明华收回手,看着她又恢复了些许清明的眼睛,眼中笑意更浓,“看你睡得沉,就没忍心吵醒。”他顿了顿,补了一句,语气轻柔得像是耳语,“睡着的林老师,比讲台上的还好看。”
林雪萍脸上飞起两朵红云,掩饰般地端起那个已经凉透的陶杯喝了一口冷茶:“……就你贫嘴。”她放下杯子,拿起肩上的外套,“谢谢。”声音带着睡醒后的软糯。
江明华接过外套,却没穿,只是随意地搭在椅背上:“看你睡那么熟,心里踏实。”他站起身,“走吧?再不回去,你下午的课要迟到了。”
“啊!”林雪萍这才惊觉时间,拿起手机一看,果然有点紧张了,“真是!”她连忙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
江明华早已将桌上的图纸卷好,制图工具也利落地收进了旁边的公文包。两人并肩走出茶室的门廊。
穿过天井时,后院的声响似乎大了些。一位头发花白、穿着深蓝色老式工装坎肩的老师傅,正带着老花镜,极其专注地对付着一张厚重古老、雕着复杂花鸟纹饰的拔步床顶梁柱。那柱子明显有些开裂扭曲。老花镜滑到鼻尖,汗珠从布满皱纹的额角沁出。江明华不由得停下脚步,饶有兴趣地看了片刻那细致入微的修旧如旧的手艺。
林雪萍也驻足看着那根饱经岁月沧桑的木料在老匠人布满厚茧却稳如磐石的手下被精心地矫正、填充、加固。时间仿佛在木纹的肌理里凝固又被唤醒。
“真不容易。”她轻声感叹,不只是为这些修复的匠人,也为所有对抗着岁月磨损、执着地延续着古老精粹的人。江明华侧头看向她专注而带着敬意的侧脸,嘴角微微扬起。他没有说话,只是自然地伸出手,在走出工坊院门、踏上阳光下温暖的石板路时,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林雪萍微怔了一下,随即更紧地、完全地回握住了那只骨节分明、带着些许木屑粉尘却温热有力的手。十指紧密地交扣在一起。手掌相贴处传来的温度和触感,比午后炽烈的阳光更熨帖人心。
学校工地那边的喧嚣已经隐隐可闻,前方便是那熟悉的、节奏紧张而充满活力的校园环境。但此刻,林雪萍的心却无比沉静而温暖。她的指尖甚至在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江明华指关节上那些因长期握笔执尺形成的薄茧。那些微小的粗糙触感,连同刚才阳光下沉睡的安宁、工坊里蕴藏的深厚匠心、以及那碗暖粥的温存、掌心那份坚定的包裹感……所有这些零碎的片段,共同交织成一股坚实而温暖的力量。
或许,这就是他们之间的“榫卯”——无关轰轰烈烈,只是在这平凡而琐碎的日常光影里,彼此找到契合的点,给予对方需要的支撑与暖意,一起担着生活的重与轻,稳稳地走在这条虽然偶有喧嚣、偶有困倦,却始终通向家的道路上。而那在午睡后悄然收紧的回握,便是这榫卯结构间最无声却又最有力的回应与咬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