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相骨 作品

第81章 081 咸鱼翻了身

弄堂深处,上海冬夜渗骨的湿寒顺着斑驳砖墙爬上脊椎,范秋生蜷在墙角,怀里的帆布包硬邦邦地硌着肋骨——那是芙蓉厂几十口人勒紧裤腰带挤出的血汗,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慌。远处石库门小窗里,收音机正字字铿锵地播报中央一号文件:“清除歧视……保护乡镇企业合法权益……”这声音撞进耳膜,犹如寒夜里的火星,倏地点燃了他眼底将熄的光。 他猛地站起,帆布包紧贴心跳的位置,冰冷却又滚烫。弄堂外大上海的万千霓虹,第一次不再是冷漠的隔岸观火,而成了他必须闯进去的战场。

天光微亮,他直奔十六铺码头附近迷宫般的布料黑市。空气里鱼腥、汗臭和化纤的刺鼻气味混杂蒸腾。循着一股浓烈的带鱼咸腥,他在最逼仄的巷尾找到一家挂着褪色蓝布帘的铺子。老板是个精瘦的温州人,姓陈,眼珠转得飞快,正指挥伙计把几卷深灰混纺毛料塞进装带鱼的泡沫箱夹层。

“老板,这料子,”范秋生指着那卷灰料,声音因紧张而干涩,“进口混纺?什么价?”

陈老板撩起眼皮,目光像刷子一样把他洗得发白的棉袄和沾泥的解放鞋刮了一遍,嘴角扯出个洞悉一切的笑:“识货!日本过来的,正宗的毛涤混纺,挺括不起皱。一口价,八块五一米。”他顿了顿,指尖敲着油腻的柜台,“现金,当场点清,离柜不认。”

“八块五?”范秋生心一沉,这比他打听到的国营厂“永新”的出厂价足足高了两块!帆布包里硬邦邦的纸币轮廓瞬间变得千斤重。他想起国营厂供销科张科长那金丝眼镜后毫不掩饰的鄙夷——“江湖路子”。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佝偻太久的脊梁,从怀里掏出那张盖着“海川市芙蓉服装厂”红印的介绍信,用力拍在柜台上,纸张边缘因无数次摩挲已起了毛边。

“陈老板,看清楚!”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硬气,“我们是正儿八经的乡镇企业!中央红头文件刚下来,白纸黑字写着要清除歧视、保护我们!这钱,”他拍了拍怀里的帆布包,“是全厂工人一针一线挣出来的血汗!你给个实诚价,我们厂几百套‘防盗裤’就指着它救命!”

“防盗裤?”陈老板眉头一挑,来了兴趣。范秋生立刻从帆布包夹层掏出何伟军熬夜赶制的样品——一条藏青色毛涤西裤,乍看寻常,内行人却能摸出裤腰内侧巧妙缝制了三个加厚暗袋,袋口缀着特制的金属防盗搭扣,隐蔽而牢固。

陈老板摩挲着那搭扣,又掂量着范秋生眼中孤注一掷的亮光,半晌,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行!冲你这‘防盗’的点子,也冲中央这阵东风!七块八,现钱,交个朋友!”

帆布包打开,一沓沓带着工人体温的“大团结”被仔细清点。范秋生看着那卷珍贵的灰料被严严实实包裹好,悬了一路的心,才随着帆布包骤然减轻的重量,咚地一声落回实处。怀揣着全厂的希望与中央文件赋予的底气,他终于扛着这捆“战利品”,踏上了归程。

推开小新马路8号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一股沉滞的寒意扑面而来。正月的热闹早已散尽,小院冷清得能听见风声穿过晾衣绳的呜咽。西厢房的门虚掩着,四台蝴蝶牌缝纫机静静伏在阴影里,漆面落满灰尘,机针上挂着半截黯淡的红线,宛如僵死的甲虫。墙角那台曾日夜轰鸣的电机,也哑了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