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百草堂之草豆蔻
暮秋的雨总带着股钻骨的凉,顺着青瓦檐角连成水线,把百草堂门前的青石板洗得发亮。王宁站在柜台后,指尖捻着枚饱满的草豆蔻,指腹摩挲着那层淡棕色的假种皮,鼻尖萦绕着清苦里裹着暖甜的香气。
“哥,李婶又吐了,张药师让赶紧配药呢。”王雪背着半篓刚采的紫苏叶闯进来,靛蓝色粗布裙摆沾着泥点,发辫梢还滴着水。她将竹篓往墙角一放,伸手就去够药柜里的草豆蔻,“还是老方子?草豆蔻三钱,干姜两钱,厚朴一钱?”
王宁抬手按住她的手腕。这姑娘才跟着学了半年,眼瞅着草豆蔻治好了几个腹胀病人,就把“辨证”二字抛到了脑后。他眼角的细纹在药香里显得格外温和,指了指对面墙上挂着的《本草图经》:“看看那上头画的,草豆蔻生岭南,叶如姜,花作穗,实如龙眼而锐。性温燥,能散寒湿,可若遇着阴虚的,便是火上浇油。”
王雪撇撇嘴,却还是乖乖凑过去看。泛黄的纸页上,草豆蔻的植株画得细致,披针形的叶片垂着晨露,蒴果上的粗毛都根根分明。她正想反驳,张娜端着刚熬好的药汁从后堂出来,月白色的素布围裙上别着个绣着药葫芦的香囊,走路时带起一阵淡淡的陈皮香。
“李婶这次是淋了秋雨,舌苔白腻得像裹了层浆糊,用草豆蔻再合适不过。”张娜把药碗递给王雪,指尖在碗沿轻轻一触,“温着的,快送去吧。记得让她用生姜水送服,发点汗才好得快。”
王雪应声跑出去,药香混着雨气飘在巷子里。王宁转过身,看见张阳正站在炮制坊门口翻晒草豆蔻,竹匾里的种子团滚得圆实,在雨帘透进的微光里泛着浅黄。老药师的手背上布满褐色的药斑,指关节因为常年捻药而有些变形,抓起一把草豆蔻时,指缝间漏下的碎末都带着匀净的干燥。
“今年的新货比去年饱满,钱多多那厮总算没以次充好。”张阳把草豆蔻摊得更匀些,“不过他今早来说,回春堂的孙玉国也在收,给的价码比咱们高两成。”
王宁眉头微蹙。孙玉国那人向来急功近利,去年收的苍术没晾透就上架,害得半个村子的人喝了药拉肚子。他走到炮制坊的青石台前,拿起一把黄铜药刀,对着枚草豆蔻轻轻一剖。种子团应声裂开,露出里面卵圆状的籽实,断面白净,香气顿时浓了几分。
“草豆蔻得用盐水浸过再炒,才能去其燥烈。”王宁的刀刃在籽实间游走,动作稳得像在丈量分寸,“孙玉国怕是连炮制的法子都省了,只顾着压价抢生意。”
正说着,钱多多掀着雨帘进来了。这人总穿着件藏青色绸缎马褂,袖口却磨得发亮,手里的算盘珠子被盘得油光锃亮。他一进门就冲王宁作揖,山羊胡翘得老高:“王掌柜,您要的草豆蔻我又寻着些陈货,价钱好商量——”
“陈货?”张娜正在柜台后记账,闻言笔尖一顿,墨滴在账本上晕开个小圈,“草豆蔻陈放三年以上,燥性翻涌,哪里还能入药?”
钱多多脸上的笑僵了僵,眼珠一转,凑近王宁低声道:“孙玉国说了,只要能压价,陈货也无妨。他还说……”他故意拖长了调子,“说您用草豆蔻治腹胀,不过是碰运气罢了。”
王宁没接话,只是拿起枚陈草豆蔻。那种子团干得发脆,捏在手里簌簌掉渣,闻着有股子陈腐的霉味。他把陈货丢回竹匾,声音平静得像门前的雨水:“钱掌柜要是真心做药材生意,就该知道‘药有新陈,效有天壤’。这陈草豆蔻,您还是带回吧。”
钱多多悻悻地走了,雨势却越来越大。张阳望着窗外回春堂的方向,那里的幌子在风雨里摇得厉害,像只挣扎的破鸟。“孙玉国这么折腾,怕是要出事。”老药师叹了口气,把晒好的草豆蔻收进陶缸,盖口垫着层晒干的荷叶,“草豆蔻这东西,用对了是宝,用错了……”
话没说完,就见王雪慌慌张张跑回来,粗布包掉在地上,里面的药碗摔得粉碎。“哥,不好了!”她头发贴在额头上,脸色白得像浸了水的宣纸,“李婶喝了药是好多了,可……可赵伯去了回春堂,说吃了孙玉国的药,现在咳得直吐血!”
王宁心头一沉,抓起药箱就往外走。雨珠打在他藏青色的长衫上,很快洇出一片深色。经过炮制坊时,他瞥见那缸新收的草豆蔻,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像一颗颗敛着锋芒的暖玉。他忽然想起林婉儿上次来坐诊时说的话,那女子总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襦裙,腰间系着串药铃,说话时铃铛轻响:“医者用药,如匠人使斧,轻重之间,便是生死。”
雨巷深处,回春堂的门被人拍得砰砰响,混着赵伯压抑的咳嗽声,在连绵的雨里格外刺耳。王宁握紧了药箱的提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知道,这场秋雨里,有些东西注定要被冲刷干净,而有些东西,必须在雨里站稳脚跟。
赵伯的咳嗽声像破旧的风箱,在回春堂油腻的柜台前扯得老长。他枯瘦的手指紧紧抓着桌沿,指缝里还沾着没擦净的药渣,每咳一声,喉间就涌上股腥甜,吐在地上的痰里裹着点点暗红。
孙玉国站在一旁捻着山羊胡,青色绸缎马褂的领口沾着片药屑。他斜眼瞥着地上的痰迹,嘴角撇出几分不耐烦:“赵伯,我这药可是用草豆蔻配的,专治腹胀,多少人吃了都见效,怎么到你这儿就出岔子?”
“我……我就是觉得肚子胀,”赵伯喘得说不出整话,枯槁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你说……说三钱草豆蔻煮水喝,保准没事……”
“那是你自己身子骨不争气!”刘二狗从后堂钻出来,手里还把玩着个空药瓶,瓶底沾着些棕黑色的渣子,“我们孙掌柜的药,从来都是药到病除!”他话音刚落,就被孙玉国瞪了一眼,讪讪地闭了嘴。
王宁挤进门时,一股刺鼻的燥烈气味扑面而来。他扫了眼柜台后的药柜,最显眼的格子里堆着堆干瘪的草豆蔻,颜色发暗,边缘卷得像焦叶。张阳跟在后面,伸手捻起一粒,指尖立刻沾了层灰黑色的粉末,放在鼻尖一闻,眉头拧成了疙瘩:“这是陈了五年以上的老货,还没经过盐水炮制,燥性烈得能烧起来!”
“王掌柜倒是来得快。”孙玉国皮笑肉不笑地迎上来,袖口露出截明黄的衬里,“怎么,来看我笑话?还是想趁机抢生意?”
“我是来看赵伯的。”王宁没理他,径直走到赵伯身边,伸手搭上老人的腕脉。脉象浮数,像被烈火炙烤的干柴,再看舌苔,红得像涂了层胭脂,半点津液都没有。他心里咯噔一下,抬头看向孙玉国:“你给赵伯用了多少草豆蔻?”
“不多,也就五钱。”孙玉国抱臂站着,斜睨着王宁,“怎么,嫌我用量大?你百草堂用三钱能治病,我回春堂用五钱,那是好得更快!”
“胡闹!”张阳气得胡子发抖,竹杖往地上一顿,“赵伯素来阴虚,去年冬天还咳过血,你用这么燥烈的陈草豆蔻,这不是治病,是催命!”
围观的村民渐渐多起来,雨丝顺着敞开的门飘进来,打湿了地上的药渣。李婶拄着拐杖站在人群外,刚喝了百草堂的药,脸色好了不少,此刻看着赵伯的样子,急得直拍大腿:“孙掌柜,赵伯可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怎么能这么糊弄他?”
孙玉国眼珠一转,突然提高了嗓门:“诸位乡亲看看!赵伯前几日刚在百草堂看过病,王掌柜要是真有本事,怎么会让他旧病复发?依我看,就是他开的方子没除根,反倒让赵伯的身子更虚了,我这才好心给他用药调理!”
这话像颗火星掉进了干柴堆,几个不明就里的村民顿时窃窃私语。王雪气得脸通红,攥着粗布裙角就要上前理论,被张娜一把拉住。张娜悄悄拽了拽王宁的袖子,眼神示意他冷静——此刻争辩,反倒落了下乘。
王宁俯身从药箱里取出纸笔,狼毫笔蘸着研好的墨,在麻纸上飞快地写下药方。他的手腕悬在半空,长衫的袖子随着动作轻轻晃动,药香从袖管里飘出来,混着淡淡的松烟墨香。写完递给张阳,老药师看了一眼,点点头:“知母、贝母、麦冬各三钱,加生地、玄参……滋阴降火,先救急再说。”
张娜立刻接过药方去抓药,指尖在药柜里翻飞,银簪在发间一晃一晃,带起阵清凉的薄荷香。王宁则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在赵伯的尺泽穴上轻轻一点,老人剧烈的咳嗽顿时缓了些。
“赵伯,”王宁的声音很稳,像秋日里平静的湖面,“您这病不是草豆蔻能治的。腹胀是阴虚火旺,虚火扰胃所致,得滋阴降火才行。”他从药箱里拿出个小瓷瓶,倒出几粒蜜丸,“这是用梨膏和川贝做的,您先含一粒,润润喉咙。”
赵伯含着蜜丸,喉间的灼痛感渐渐减轻,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些清明:“王掌柜……我刚才听孙玉国说,你前几日也给我开了治腹胀的药……”
“那是上周,您淋雨着凉,腹胀伴恶寒,我用的是藿香正气散。”王宁从药箱夹层里抽出张药方,油纸在雨气里微微发潮,“您看看,这里面可没有草豆蔻。”
人群里发出一阵议论,孙玉国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刘二狗悄悄往后缩,被郑钦文拽了一把,两人眼神躲闪,不敢看村民的眼睛。钱多多不知何时也站在人群后,手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却没人理他。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阵清脆的药铃声,叮铃铃穿过雨幕。众人回头一看,林婉儿提着个竹篮站在雨里,粗布襦裙上沾着些泥点,篮子里装着刚采的麦冬,翠绿的叶片上还挂着水珠。她走到赵伯身边,放下篮子,从怀里掏出块晒干的石斛,用银簪刮下些粉末,混着温水递给老人:“先喝点这个,能救急。”
孙玉国见有人解围,立刻嚷道:“这位姑娘说得对!治病就得用猛药!王宁,你别在这儿装模作样了,赵伯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你百草堂还怎么开下去!”
林婉儿抬起头,雨珠顺着她的发梢滑落,滴在竹篮里的麦冬上。她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孙掌柜,草豆蔻性温燥,归脾胃经,治的是寒湿阻滞的腹胀。可赵伯的脉案我看过,是阴虚血燥,用草豆蔻就像往火里添柴。”她顿了顿,药铃在风中轻响,“《本草纲目》里写得明白:‘草豆蔻,若阴虚血燥而无寒湿者,服之反助火伤津,为害不浅。’你连这点都不懂,也敢开药方?”
这话像把锋利的药刀,精准地剖开了孙玉国的伪装。他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脸色由红转白,最后狠狠瞪了刘二狗一眼,转身躲进了后堂。
雨渐渐小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回春堂的门槛上,映出片湿漉漉的亮。王宁扶着赵伯站起身,张娜已经把熬好的汤药端来,青瓷碗里飘着麦冬和玉竹的清香。老人喝了两口,长长舒了口气,眼里的红血丝淡了不少。
“王掌柜,多亏了你啊。”赵伯拉着王宁的手,老树皮似的手掌微微颤抖,“也怪我自己糊涂,贪便宜去了回春堂……”
王宁摇摇头,帮老人理了理衣襟:“治病不分药铺,只分对错。赵伯,您记住,以后再不舒服,先看看自己舌头,要是红得厉害,就别碰那些辛辣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