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标傲世 作品

第230章 抵债千金——迎春自述(第2页)

这仅仅是个开始。元妃的薨逝,如同抽掉了孙绍祖最后一点顾忌的闸板。他仿佛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宣泄口,将所有的失意、愤怒和投资失败的暴戾,一股脑儿倾泻在我这个现成的、无法反抗的“抵债品”身上。理由?不需要任何理由。

清晨,他嫌我递上的茶盏烫了手,反手就将滚烫的茶水泼在我脸上,接着一脚踹在我的小腹。午膳时,挑剔菜式不合口味,一只盛满油腻汤羹的瓷碗会毫无征兆地砸向我的额头。夜里,他带着一身酒气回来,若心情尚可,便对我百般言语羞辱;若心情恶劣,拳脚便是家常便饭。我身上那些青紫的淤痕,旧的还未褪尽,新的又层层叠叠覆盖上来。孙家的下人们,从最初的惊愕到后来的麻木,再到如今的习以为常。他们看我的眼神,如同看一件随时会碎裂的旧瓷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更多的则是事不关己的冷漠。我成了这座阴森宅邸里一个活着的耻辱标记,一个供主人随意发泄怒气的沙袋。

绣橘,成了这无边黑暗中唯一微弱的光。每次暴风雨过后,总是她,那个单薄得像一片柳叶的丫头,含着泪,用冻得通红的小手,颤抖着给我擦拭额角的血污,小心翼翼地用温水化开淤青的药膏,涂抹在我伤痕累累的手臂上。

“小姐…疼吗?”她的声音总是带着哭腔,却又极力压抑着。

我只能摇头,连说话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干。(a?零?点{??看x+书?/¤ ¥,最^?°新?°?章^节-′!更¥{+新_快a疼痛是实的,但更深的,是那浸透骨髓的冰冷和绝望。看着她为我忙碌的小小身影,看着她眼底那深切的恐惧和同样深切的忠诚,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无力感几乎将我淹没。我连自己都护不住,又如何护

住她?这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心。

终于有一次,孙绍祖在书房里因一笔生意不顺大发雷霆。我恰好端着参汤进去。他嫌我脚步声重,惊扰了他的思路,毫无征兆地抓起桌上沉重的铜质笔洗,狠狠砸向我的小腿。剧痛让我瞬间跪倒在地,滚烫的参汤泼了一身。绣橘闻声冲进来,看到我的惨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本能地想扑过来扶我。

“滚开!下贱胚子!”孙绍祖正在气头上,绣橘的闯入更是火上浇油。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几步上前,一脚狠狠踹在绣橘的心窝!

“啊——!”

绣橘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小小的身体像断了线的纸鸢,猛地向后飞起,重重撞在坚硬的门框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然后软软地滑落在地,蜷缩成一团,再无声息。鲜血,刺目的鲜红,从她身下迅速洇开,像一朵骤然绽放的、绝望的花。

“绣橘——!”我肝胆俱裂,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竟挣扎着爬了过去,想要抱住她。可孙绍祖冰冷嫌恶的声音像淬毒的鞭子抽下:“晦气东西!拖出去!扔到后头柴房去!别脏了我的地!”

两个粗壮的婆子面无表情地走进来,像拖拽一袋无用的垃圾,拽住绣橘的双脚,将她小小的身体拖出了门外,只留下一道长长的、刺眼的血痕,从门内一直延伸到幽暗的走廊深处。

我扑在那片渐渐冷却的血泊里,十指深深抠进冰冷的砖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垂死的嘶鸣,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最后一点光,熄灭了。黑暗彻底吞噬了我。在这无边的地狱里,我连最后一丝微弱的依靠,也失去了。整个世界只剩下血的颜色和冷的味道。

府里唯一的老大夫被匆匆叫来,只在柴房外略站了站,隔着门板听了听里面那微弱如游丝的气息,便摇着头走了。连药方子都没开一张。两个婆子得了主子的默许,每日只端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冷着脸从柴房门缝塞进去,便算尽了“人道”。我拖着那条被笔洗砸伤、每走一步都钻心疼痛的腿,一次次想偷偷溜去看她,却被守在角门处的恶仆毫不留情地推搡回来。孙绍祖那张铁青的脸和冰冷的眼神,像无形的枷锁,将我死死钉在自己的牢笼里。

煎熬到第四天深夜,万籁俱寂。我蜷缩在冰冷的床榻一角,睁着干涩刺痛的眼睛,盯着窗外那轮被云翳半遮的惨淡月亮。一阵极细微、如同耗子啃噬木头的窸窣声从门口传来。我的心猛地一跳。紧接着,一个更轻、更虚弱的,几乎听不真切的声音,贴着门缝飘了进来:

“小…姐…”

是绣橘!那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我死寂的心湖!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门边,颤抖着拉开一条缝隙。

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片清辉。绣橘小小的身子,蜷缩在冰冷的门廊阴影里,像一片被狂风彻底揉碎了的枯叶。她身上还是那件沾满干涸血污的旧袄子,脸色灰败得如同蒙尘的纸,嘴唇干裂,只有那双曾经清亮的眼睛,此刻像两盏即将燃尽的油灯,艰难地、死死地望向我,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骇人的执着光芒。

“小姐…走…走…”她艰难地翕动着嘴唇,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带着血腥气,“别…别在这…等死…”她用尽全身力气,将一样东西从门缝底下塞了进来。那是一只小小的、冰冷的、沉甸甸的硬物。

我颤抖着捡起。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了——是那只元春姐姐入宫前留给我贴身佩戴的玉葫芦。葫芦口,被塞进了一小卷用细细红线紧紧缠住的、浸染着暗褐色斑点的布条。

“去…去…舅…舅老爷…”绣橘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几个字已模糊不清。她深深看了我最后一眼,那眼神里有千言万语,有不舍,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解脱的催促。然后,那点微弱的光熄灭了。她小小的头颅无力地垂落,靠在冰冷的门框上,再无一丝声息。月光静静笼罩着她,像盖上了一层薄薄的尸布。

巨大的悲恸和冰冷的决绝瞬间攫住了我。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铁锈味,才没有让自己哭喊出声。我颤抖着解开那红线,展开那卷小小的布条——那是从她中衣上撕下的一角,上面用不知是血还是炭灰写成的几个歪歪扭扭、力透布背的字:

“孙欲害命,求舅老爷救命!”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我的皮肉,直抵心脏!绣橘用她的命,给我撕开了一条血淋淋的生路!

贾府,那两扇曾经象征无上荣光的朱漆大门,在黄昏的暮色里,显出一种破败的灰暗。门上的兽头铜环也黯淡无光。门房还是那个老王头,只是背佝偻得更厉害了,浑浊的眼睛看到我时,闪过一丝惊愕,随即是深切的怜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二…二姑奶奶?”他声音干涩,“您…您怎么回来了?”

我没有力气回答,也无需回答。我推开他虚拦的手臂,拖着那条几乎麻木的伤腿,踉跄着、几乎是撞进了这座曾经熟悉、如今却感觉无比陌生的府邸。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陈腐的、混合着药味和衰败气息的味道。园子里

草木凋零,太湖石上生满了墨绿的苔藓,连回廊下挂着的鸟笼都空着,积满了灰尘。

我跌跌撞撞,凭着最后一点模糊的记忆,穿过荒芜的庭院,直奔父亲贾赦惯常歇息的外书房。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传出父亲不耐烦的声音和一个管事唯唯诺诺的应答。我一把推开沉重的木门。

“谁?!”贾赦正歪在榻上,由一个丫头捶着腿,手里捏着个小巧的鼻烟壶。看到我披头散发、脸色惨白如鬼、一身狼狈地闯进来,他先是一愣,随即眉头紧紧锁起,脸上毫不掩饰地浮起一层浓重的厌烦和恼怒。

“父亲!”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所有的委屈、恐惧、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我最后一丝矜持。我几乎是爬行到他脚边,颤抖着双手,将那只浸透了绣橘鲜血和临终气息的玉葫芦,连同那卷染血的布条,高高举过头顶。

“父亲!救救女儿!”我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泣血的颤抖,将绣橘用命换来的血书内容和孙绍祖日益显露的杀机,语无伦次、却又字字泣血地哭诉出来,“他要害死我!父亲!看在骨肉的份上,求您…求您救我离开那地狱!女儿…女儿真的活不下去了啊!”我匍匐在地,额头抵着他脚下的砖,泪水混合着脸上的灰尘,冰冷地淌下。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捶腿的丫头早已吓得停了手,瑟缩在一旁。管事也垂着头,大气不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