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抵债千金——迎春自述(第3页)
贾赦的脸色,由最初的厌烦,渐渐变得阴沉如水。他慢条斯理地坐直了身体,没有看我高举的玉葫芦和血书一眼,仿佛那只是两件肮脏的垃圾。他锐利的目光像冰冷的锥子,先是嫌恶地扫过我沾满泥污的裙裾和枯槁的面容,然后才落在我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心疼,只有冰冷的审视和一种被麻烦找上门的极度不耐。
“哭哭啼啼,成何体统!”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令人心寒的威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自古就是这个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自己命薄,八字带煞,克了元妃娘娘,如今又怨得了谁?”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钉进我的心脏!我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张冷漠的、冠冕堂皇的、属于我亲生父亲的脸。
“在夫家受了点委屈,就跑回娘家哭诉?我贾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他猛地一拍身旁的紫檀小几,震得上面的茶盏叮当作响,语气陡然变得严厉刻薄,“孙家姑爷不过是性子急了些,你身为正妻,不知规劝,不懂忍耐,反倒疑心他要害你?我看你是失心疯了!妇道人家,就该安守本分,顺从夫君!这才是你的命!”
“命?”这个字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我早已麻木的心脏深处,骤然迸发出一种撕裂的剧痛!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口。我死死盯着他,盯着这个给了我生命、又将我亲手推进地狱的男人,所有的委屈、恐惧、哀求,在刹那间被一种彻骨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绝望和恨意所取代。身体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父亲那冰冷刻薄的“命”字落下的瞬间,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彻底的断裂声响。支撑着我爬回这里的最后一丝力气,连同那点卑微的求生之念,彻底被抽空了。
我没有再哭,也没有再哀求一个字。只是死死地、用一种近乎空洞的眼神,看着那张道貌岸然的脸。然后,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高举着玉葫芦和血书的双手。那卷浸透绣橘热血的布条,无声地从我指间滑落,掉在冰冷布满灰尘的金砖地上。我扶着旁边冰冷的椅子腿,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艰难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像一个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头人偶,一步,一步,拖着那条剧痛的伤腿,转身,沉默地、踉跄地走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书房,走出了这座冰冷无情的牢笼。
身后,传来父亲贾赦仿佛松了一口气、却又带着浓浓嫌恶的呵斥声:“还不快送二姑奶奶回去!赖在这里,还想给娘家招祸不成?!”那声音,像来自遥远的地狱。
暮春的黄昏,连风都带着一股腐朽的暖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我像一缕幽魂,被孙家两个面目模糊、力气却极大的健妇几乎是架着塞回了那顶灰扑扑的青布小轿里。轿帘放下,隔绝了外面贾府最后一点模糊的轮廓,也隔绝了这尘世最后一丝微弱的亮光。轿子晃晃悠悠,如同行走在黄泉路上。身体里那把自父亲书房出来后就一直熊熊燃烧的、名为绝望的烈火,似乎烧尽了最后一点燃料,渐渐熄灭了,只留下无边无际、冰冷刺骨的死灰。
不知过了多久,轿身一顿,停了下来。轿帘被粗暴地掀开,孙府那扇黑漆漆、如同巨兽之口的后门出现在眼前。我被那两个妇人几乎是拖拽着下了轿,脚步虚浮地穿过熟悉的、散发着霉味的回廊。推开那间属于我的、冰冷空寂的房门时,一阵剧烈的眩晕猛地袭来,眼前骤然一黑,身体再也不受控制,像一截被骤然砍断的朽木,直挺挺地向前栽倒下去。
冰冷坚硬的地面撞击着额头和身体,带来短暂的、尖锐的痛感。但这痛感随即被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麻木和昏沉所取代。黑
暗温柔地包裹上来,意识如同沉入无底的冰湖,不断地下坠,下坠……身体轻飘飘的,仿佛挣脱了所有沉重的枷锁,却又被一种彻骨的寒意紧紧攫住,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耳边似乎有模糊的声响,是风穿过破败窗棂的呜咽?还是远处传来的、不知所谓的呓语?听不真切了。只有一种奇异的宁静,在这无边无际的冰冷和黑暗中弥漫开来。原来这就是尽头。没有想象中的恐惧,只有一片荒芜的平静。绣橘…我来寻你了…这念头像水中的泡沫,轻轻浮起,又无声地破灭。
不知在这片混沌的黑暗中漂浮了多久,一股浓烈刺鼻的酒气混合着令人作呕的汗味,如同一只粗暴的手,猛地将我残存的意识从深潭里捞了出来。沉重的眼皮像是被黏住,我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掀开一道缝隙。
昏黄的烛光跳跃着,勾勒出一个巨大的、扭曲的阴影,覆盖在我身上。是孙绍祖。他显然喝了不少,脸色赤红,眼珠里布满了通红的血丝,像两团燃烧的鬼火。他正俯身凑近,那张带着狞笑、被酒气蒸腾得油光发亮的脸,在我模糊的视野里放大、变形,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那只粗糙、带着厚茧的大手,带着令人作呕的温度和酒气,猛地攫住了我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剧痛让我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
“醒了?”他的声音嘶哑浑浊,带着浓重的酒意和一种毫不掩饰的、残忍的兴味,“还以为你这块破抹布,终于要咽气了呢!”他捏着我的下巴,强迫我仰起脸,对上他那双充满恶意的眼睛。
“啧,”他咂了咂嘴,目光像毒蛇的信子,在我枯槁如鬼的脸上逡巡,“看看你这副尊容…公侯千金?公侯家的丧门犬还差不多!”他猛地凑得更近,浓烈的酒气喷在我脸上,“知道爷为什么敢这么对你吗?”
他顿了顿,似乎很享受我眼中那点微弱的、濒死的惊惧,脸上的狞笑越发扩大,带着一种扭曲的快意,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落下来:
“要是你那个贵妃姐姐元春还在,爷我自然把你当尊菩萨供起来!好吃好喝地养着,哄着!可惜啊——”他拖长了调子,语气陡然变得无比轻蔑和刻毒,“她死了!死得透透的了!你们贾家那点遮羞布,早他娘的烂成泥了!”
捏着我下巴的手骤然收紧,剧痛让我眼前阵阵发黑。他俯下身,那张狰狞的脸几乎贴到我的鼻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锥,带着一种宣布最终判决般的冷酷:
“如今,你连当初抵债的那五千两银子…都不值了!废物!贱命一条!”
“五千两银子…都不值了…”这最后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带着他口中喷出的酒气腥臭,狠狠烫穿了我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身体深处,那早已崩断的弦,在这一刻,被这极致的轻蔑和彻底的否定,彻底碾成了齑粉。
一股滚烫的腥甜猛地冲上喉咙,压也压不住。
“噗——!”
一口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我口中喷涌而出,溅在孙绍祖那张狞笑的脸上,也溅落在我自己冰冷的衣襟上。是血。暗红的,粘稠的,带着生命最后一点余温的血。
孙绍祖猝不及防被喷了一脸,惊怒交加地怪叫一声,猛地松开钳制我下巴的手,像被烫到一样跳开一步,嫌恶地用手背狠狠擦拭着脸上的血污,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晦气!晦气!真他娘的晦气!来人!快来人!把这快断气的脏东西给爷弄干净!”
他的咒骂声,婆子们惊慌跑来的脚步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毛玻璃,遥远而模糊。我的视线迅速被一片浓重的、温热的红雾所笼罩。孙绍祖那张因愤怒和嫌恶而扭曲变形的脸,在红雾中晃动、溶解。
身体的感觉在飞快地抽离,沉重感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奇异的轻盈。冷,彻骨的冷,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向心脏收缩。在那片不断弥漫的红雾尽头,恍惚间,仿佛有一线微弱的光亮了起来。光晕里,一个小小的、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那里,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袄子,背对着我,似乎正焦急地等待着谁。
“绣橘…”一个无声的名字在我干涸的心底泛起。
红雾彻底吞噬了最后的光影,也吞没了一切声响。无边无际的黑暗温柔地覆压下来,沉甸甸的,带着一种永恒的、冰封般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