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圆满(大结局)
绍圣八年(634年)八月。
建康,秦淮水畔。
两个青年文士联袂走入一间食肆,寻了个角落里临窗的僻静处坐下。
年纪稍轻的那个文士掸了掸自己绸衫上的风尘,对正手执羽扇摇晃个不停的那个长须文士道。
“李兄,近闻大食人与罗马相交兵,汝以为将孰胜孰负?”
这长须文士名叫李淳风,现年三十有三,精于数算天文、阴阳方技,却不擅文章之道,科考十数载,至今只得了举人功名。
他接过店家送上的一盘玉米,捻须言道。
“罗马乃泰西大国,有士马数十万,大食人既败于唐王,料想当不敌于罗马。”
“上官贤弟奈何好此域外之事?莫非令尊......”
绸衫青年拾起盘中一根玉米,面上露出一缕讶色。
“李兄果然神机妙算,下月朝廷遣使罗马,家父将为副使。”
这绸衫青年名唤上官仪,出身于关陇道的一个官宦世家,现年二十七岁,此番是他第二次来建康参加科举会试。
李淳风与他俱是关陇道人,不过李淳风家境寒微,其父在入山修道前只是个九品小官。
是以此番李淳风与他结伴同来建康应考,在财货上倒颇受了些他家的帮衬。
不过,此间李淳风在听闻其父上官弘行将升迁之后,却未如常人一般立即作言恭喜,而是随手往桌上抛出了几枚铜钱。
他在看过了那些铜钱所显出的卦象征兆后,方才对上官仪拱手道,“恭喜,伯父此行必当吉。”
上官仪清楚李淳风这一手阴阳占候的本事,闻言当即喜上眉梢,他道,“得李兄之言,弟心安矣。”
他替李淳风手边的白瓷盏倒满了一盏清茶,又从袖中抽出一张印着复杂图文的纸页来,递了过去。
“游韶还有一事相求。”
李淳风虽平日里常埋头于书斋,可在建康应考的这许多时日,却也叫他识得了上官仪手中的那张事物。
那是张面值五十两银币的南洋商社股票。
说来,这股票乃是去年才在建康流行起来的事物。
当今的陈国天子、绍圣皇帝,与他那现今正隐居于茅山之上修道的父亲光大皇帝,的确是同一类人。
绍圣皇帝袭位八年以来,不仅将光大年间的那些新政延续了下去,还捣鼓出了诸如建康股票交易所、新闻纸、公共马车、道咨议局等一系列新东西。
上官仪拿出的这张南洋商社的股票,便是建康股票交易所中,新近最为火热的一种。
其面值虽只五十两,市值却已被炒到了一百余两。
原因无他,南洋商社,乃是朝廷官督商办的试点商社,手里攥着南洋金鸡树皮的特许经营权。
现今九州人口滋长,朝廷大力迁民于南洋,金鸡树皮这种能够对付南洋瘴厉的特效药,其需求与利润必定年年攀高。
这南洋商社的股票,简直就是棵看得见、摸得着、拿得到的摇钱树!
李淳风当然清楚上官仪想从他这里得到些什么,他现在,也的确有些缺钱。
似他这般家境贫寒的关陇举人,手里头,可不像那些有商社法人可当的江南举人一般宽裕。
“贤弟想知道此番科考是否及第?”
李淳风看着上官仪手中的股票,揣测着对方的心思。
哪知,上官仪闻听此话,却是摇了摇头。
“非也,游韶此番打算拼上全副身家,赌上一把,想请李兄帮忙,看看此物是否值得一博。”
上官仪从怀中摸出一叠纸页,这次倒不是股票,而是一本由新成立的东洲商社在股票交易所中向“股民”们分发的招股书。
上官贤弟此番确是炒股上瘾了。
李淳风在心中暗自一叹,翻弄着那本招股书,在飞速地思量中,取出身上仅有的三块银币,往桌上抛了好几次。
“如何?”
上官仪的确是有些上瘾了,见李淳风凝眉苦思,忍不住催问道。
李淳风似是着了魔般,两眼死死盯着那桌上的银币,口中只道,“妙极,妙极。”
上官仪觉得自己明白了,问道。
“可是买进东洲商社股票,定能致富?”
“然也。”
不待李淳风回应,一个苍老但却有力的声音自上官仪背后响起。
上官仪转身看去,原是个作道士装扮的老者,其面目看上去颇为亲和,大抵六七十岁年纪,只是他眉宇间似是绕着股若有若无的威严,实在叫人看来有些怪异。
那老道士身边还跟着个七八岁的稚子,那稚子身上透着股莫名的贵气,两只闪着光亮的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上官仪,一副颇为伶俐聪慧的样子。
“道长请坐。”
坐在上官仪对面的李淳风倒是一眼便看出了这老道士的不凡,让出身侧座位,请老道士落坐。
老道士看食肆之中已无余座,便就从了李淳风的邀请。
对面的上官仪也觉出了二人的不凡,于是也请那稚子就在他身边坐下。
“二位是来建康应靠会试的士子?”
扮作道士模样的陈伯宗,对二人道。
“然。”
李淳风、上官仪知道,因为太上皇退位之后避居茅山修道的缘故,常有朝廷高官在致仕之后,入道修行,游走坊间。
他们只把陈伯宗当做了其中的一位,言辞恭谨向他道了自家的籍贯、姓名。
陈伯宗虽觉李淳风之名有些耳熟,但也并未面露异色,向店家要了盘东宁凤梨(今菠萝)和一道荷叶裹鸭之后,才又对二人道。
“东洲商社来日必兴,二位大可倾家财以买之,他日定当不失富贵。”
上官仪试探问道,“道长何出此言?”
陈伯宗将一块削好的凤梨递给对面的皇曾孙陈载琰,缓缓道,“今年窦建德自东洲归航,除遣刘仁轨自东洲直航西隋成功之外,更已探明东面大洋海道。”
“来岁航船再往来于江南、东洲,便可以不缘海岸,而借海底洋流之力,穿洋而过,省时、费数倍。”
“如此,二位以为东洲商社之股,值得买否?”
二人听闻陈伯宗直呼现今朝廷二品大员窦建德的姓名,更加觉得陈伯宗身份不凡,言行愈发恭敬。
李淳风拱手作礼道,“多谢道长指点迷津,此等之物,我等自当破家以买之,未知道长仙乡何处?我等他日定当执礼登门拜谢。”
这下倒是坐在上官仪身边的皇曾孙陈载琰先声回应了他。
“曾祖父有言,我家不须积财,只须为天下人护法,二位若欲相谢,为官之后,只需守法护法,便不负我家。”
“载琰。”
陈伯宗叫住了还要继续说下去的曾孙。
李淳风、上官仪却是从那言语中,一下子明白了陈伯宗的身份,皆是惊出了一身冷汗来。
“二位且宽心,老朽今日,不过思念我父,来此食一道荷叶裹鸭而已。”
陈伯宗见二人神色大变,知道二人已明了了自己的身份,当即如此出言,以阻止二人进一步行礼。
二人闻言,倒也知趣不语。
陈伯宗终是老了,那道鲜香味美的荷叶裹鸭,他只吃了几口便没了胃口。
近来数月,一向如此。
他想,自己的大限,或许就快要到了。
“汝等以为,光大皇帝如何?”
他忽然对二人道。
“可比三代之贤君,虽汉之文、景,光武所不及也。”
上官仪想要努力抓住今日这一番奇遇。
陈伯宗轻叹了口气,这不他想要的答案。
“光大皇帝一生,可称圆满。”
李淳风如此言道。
陈伯宗目光一亮,“先生且言之。”
李淳风道,“光大皇帝生而敏慧,世祖识之,使皇帝早入阁省听事。”
“以此之故,虽有世祖英年弃世,而光大皇帝竟能以少年当国,扫平四方。”
“天下既定,光大皇帝又行缓易之政,用数十年使分裂数百年之南北混同为一家。”
“南北既同,光大皇帝又开新政,索利民之物于万里之外,行爱民之政于四域之中,天下以故,常保太平。”
“天下既至太平,光大皇帝又能分权与民,以己老而将昏,禅帝位于今上。”
“而今上能承光大之政,且能宏而远之。”
李淳风顿了一顿,看着陈伯宗的眼眸,又道。
“道长,光大皇帝既受命于天,尽力于人事之极,而子孙又能宏继其志业,如此一生,岂非圆满乎?”
陈伯宗拊掌大笑,继而起身,看向窗外西流的秦淮水,良久,终于怅然道,“得卿今日言,朕死无遗憾矣。”
“载琰,我们走。”
他牵起曾孙陈载琰的手,向外间走去。
食肆之内的食客们纷纷随着他的脚步起身,向外走去。
他们都是太上皇身边的便衣卫士。
直到这时,李淳风二人方才明白,今日这食肆之中,只有他二人,是真正的食客。
而望着食肆门口那道渐渐消弭于人群之中的身影。
深晓人心的李淳风明白,属于光大皇帝的那个时代,就要终结了。
而那道身影身上的故事,最后会成为一段关于帝王的传奇,最终载入史册。
其实,在李淳风的心中,还有一个对于光大皇帝的评价,没有向陈伯宗说出。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光大皇帝是善战者。
他的对手,是南北分裂的人心,是土地兼并的必然,是视民为奴的传统,是人亡政息的梦魇。
他没有声张地同那些对手战斗了一生。
最后,他没有输给那些对手。
也没有输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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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圣八年(634年)八月。
关陇人李淳风、上官仪进士及第。
十一月。
上皇崩于茅山重华宫,时年八十三。
十二月。
帝为上皇上庙号曰太宗,上谥号曰高皇帝,葬太宗高皇帝于摄山泰宁陵。
赞曰:甚矣,至治之君不世出也!
太宗少承帝业,二十年而天下平,四十年而百姓养,六十年而太平致。
太宗之功德兼隆,自汉以来所未之有也。
盛哉,我太宗之烈也!
比迹成、汤,治隆周、汉,光大之政,到今歌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