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9章 王府派系(第2页)
思及此节,杨炯复坐回书案前,只觉青州官署这四壁清冷,烛火摇曳,竟比那沙场秋点兵更添几分沉重。
恰在此时,忽闻得堂外脚步杂沓,金铁相击之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凝滞的岑寂。
抬眼望去,但见李飞一身征尘未洗,面色铁青,大步流星踏入厅堂,其身后数名剽悍亲兵,竟半押半推着一位身着鹖冠青袍的官员。
那官员身形微胖,面皮紫胀,细眼中精光闪烁,此刻却尽数化为不甘与阴鸷,正是转运使秦三庆。
李飞行至案前,抱拳一揖,声如闷雷:“禀侯爷,末将奉命寻秦大人,于城东二十里官道截住。彼时秦大人已点齐五百青州厢军,刀出鞘,箭上弦,杀气腾腾,正欲扑向杨家村。”
他语带愤懑,虎目圆睁瞪了秦三庆一眼,“末将上前宣示侯爷将令,言明民变已平,令其收兵。孰料秦大人竟抗声言道:‘乱民不诛,后患无穷!此乃绝好良机,正当犁庭扫穴,将那隐匿幕后之豪强一网打尽。’
末将见其执迷,恐生大变,只得……只得先行请秦大人回城听候侯爷发落。厢军见末将出示侯爷将令,便就罢兵归营。可……”
李飞浓眉紧锁,面现惑然,“可末将返程时特遣小队探查杨家村,竟见村中十室九空。虽锅灶尚温,细软却尽失,只余下鸡犬之声,人影全无,恍如鬼村。
四下搜寻,偶遇一跛足老丈,瑟缩于草垛之中,言道村人皆惧官府屠戮,趁夜色扶老携幼,弃了祖屋薄田,遁入太行深山去了。老丈腿脚不便,故而被弃。末将不敢擅专,只得先将秦大人带回,请侯爷示下。”
秦三庆不待杨炯开口,猛地挣脱亲兵虚扶的手,整了整被扯歪的袍服,朝着杨炯深深一揖,那腰弯得虽低,语气却昂然激烈:“下官青州转运使秦三庆,参见侯爷!李将军所言不虚,下官确是领兵欲往杨家村。然则,此绝非抗命,实乃为朝廷新政,为青州长治久安计,不得不行霹雳手段!”
他霍然直起身,紫胀的面皮因激动而颤抖,细眼中射出两道锐利寒光:“侯爷!今日城门之乱,看似平息,实乃扬汤止沸。那杨妙妙一介村妇,竟能聚众抗税,哄抢税银,当街指责官府新政,事后更鼓动全村逃遁。此等行径,岂是无知小民可为?
其背后必有豪强大户,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暗通款曲,推波助澜。他们隐匿田亩,逃避税赋,更豢养此等刁悍之民以为爪牙,煽动民意,对抗朝廷。此风若长,新政岂非一纸空文?国法尊严置于何地?
下官调兵,非为嗜杀,实欲借这滔天民乱之机,快刀斩乱麻,直除青州之弊。将那幕后主使揪出明正典刑,将其隐匿田产尽数清丈归公。如此,方能震慑四方宵小,使新政畅行无阻。此所谓‘治乱世,用重典’!
侯爷仁心,体恤小民,下官感佩。
然则,此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若因妇人之仁,纵虎归山,恐遗祸无穷,他日星星之火,必成燎原之势。那时再动刀兵,所伤黎庶,恐十倍于今日,请侯爷三思!”
杨炯端坐案后,烛光映着他冷峻的侧脸,如石刻斧削。
他静静听完秦三庆这番慷慨陈词,面上无喜无怒,唯有一双深潭般的眸子,寒光流转,洞彻肺腑。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好一番‘霹雳手段’,好一个‘快刀斩乱麻’!本侯且问你,你欲犁庭扫穴,以何罪名?以何法度?那杨家村逃遁之民,在你眼中已是‘乱民’,其隐匿田亩之豪强,便是‘国贼’,是也不是?”
秦三庆被杨炯目光所慑,心头微凛,但仍梗着脖子道:“聚众抗税,哄抢官银,冲击官府,煽动逃亡,抗拒新政。桩桩件件,皆触犯《大华律》,按律当严惩不贷。
至于其背后豪强,操纵民变,隐匿田产,贿赂胥吏,抗拒国法,更是罪加一等。
证据?待大军进村,搜检其往来书信、田契账册,何愁没有铁证?此乃除恶务尽之时,岂能拘泥于寻常细故,坐失良机!”
“好一个‘除恶务尽’!”杨炯猛地一拍书案,案上文房四宝俱是一震,他目光如冰锥般刺向秦三庆,“你只道雷霆一击,可慑服四方。却不想想,你这‘霹雳手段’一旦落下,开了先河,天下州府官员,将如何看待,如何效仿?”
他声音陡然拔高,冷声喝道:“新政初行,考课在即。各地官吏,为求功绩,为避责罚,眼见你青州转运使,借一场民乱,便可调动厢军,越俎代庖,绕开府衙,绕过三司,直接以‘平乱’之名,行抄家灭族、强征田亩之实。
何等高效,何等便捷!
既能立竿见影完成税赋额度,更能博取‘雷厉风行’、‘清除积弊’的美名。
试问,自此之后,但凡新政推行遇阻,地方稍有骚动,那些急于求成或心怀叵测的官员,谁不想效法你秦三庆?谁不想借一队厢军,以‘平叛’‘除奸’之名,行那无法无天、强取豪夺之实?
届时,厢军岂非成了地方大员囊中私器?律法刑名岂非沦为虚设?官字两张口,上下皆是理!今日可指抗税小民为‘乱党’,明日便可指谏言士绅为‘国贼’!
长此以往,国法崩坏,官场竞效酷烈,豪强固然受损,然真正被碾为齑粉的,必是那千千万万无依无靠、求生无门的小民。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今日逃了一个杨家村,明日便会有十个、百个‘李家村’、‘王家店’揭竿而起。
你道是‘治乱世用重典’,殊不知此等行径,正是催生更大乱世的祸根。你想让本侯,让朝廷,日后奔波于九州四海,专为你等这般‘霹雳手段’惹下的滔天巨祸去收拾残局、擦抹屁股么?”
这一番话,如同九天惊雷,轰然炸响在寂静的厅堂。
秦三庆如遭重击,紫胀的脸色瞬间褪去血色,变得灰白。他嘴唇翕动,想要反驳,却发现杨炯所言,直指他未曾深思、或者说刻意回避的幽微关窍与深远流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