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7章 红尘当(第2页)
唱罢,麻利地开好当票,连同五两一小锭银子,一同从高高的柜台上推了出去。当票上赎期一栏,赫然盖着鲜红的“待回”二字印戳。
书生赵伯远麻木地接过当票和银子,目光触及那“待回”二字时,灰败的眼底猛地一震,如同死水投入巨石,瞬间掀起波澜。
他紧紧攥住那锭微凉的银子,指节泛白,喉头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强忍着不让眼眶里的热流滚落。
他猛地抬起头,朝着柜台后那小小的身影和坐在角落喝茶的老掌柜,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哽咽却异常郑重:“赵伯远谢掌柜大恩!三年之后,定重回长安,以报今日之恩!”
老掌柜刘善财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连头都没抬,依旧慢悠悠地呷着茶,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赵伯远深吸一口气,挺直了那因绝望而佝偻的脊背,眼中那被世态炎凉几乎浇灭的意气,竟如星火般重新燃起点点微光。他不再停留,将当票仔细贴身藏好,抱着那空落落的决心,转身大步离去,脚步虽依旧沉重,却已有了方向。
人刚消失在门外,刘善财脸上的那点淡然瞬间消失无踪,换上一副肉疼无比的表情,对着柜台后的知母没好气地开骂:“败家!十足的败家丫头!那几本破书,纸都黄了,虫都蛀了,给个一两顶天了!你倒好,出手就是五两!还‘待回’?他那副棺材瓤子样,回得来吗?这银子定是要肉包子打狗啦!”
知母从高凳上探出小脑袋,琥珀色的眸子亮晶晶的,半点不服气,脆生生地反驳:“刘爷爷,真不是你教我的吗?”
“我教你?”刘善财眼睛瞪得溜圆,指着自己鼻子,“我教你当冤大头了?”
“就是前几日!”知母小嘴一撅,掰着手指头数落起来,“有个穿短打的汉子,带着个瘦得风都能吹倒的姐姐来。那姐姐头都不敢抬,手腕上戴着个旧银镯子。
那汉子说要当镯子。可我一眼就看出那镯子是白铜做的。分量轻,声音脆,刮开一点里面发黄。
我说不值钱,不能当。你还骂我‘眼瞎’,说‘你懂什么?’,然后你自己写的当票,给了那汉子十两银子呢!比我还多五两!”
她越说越有理,小胸脯挺着,“这都五天了,那男人影子都没见着回来赎那姐姐,我又不傻!你这不就是给那汉子脸面,让他拿着钱好走人,别让那姐姐难堪吗?”
“嘿!你这小猢狲!”刘善财被她揭了老底,老脸有些挂不住,指着她,“以前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现在倒学会伶牙俐齿顶嘴了!”
知母见他气急,反而来了劲,小下巴一扬,轻哼一声,声音又脆又亮:“哼!也不知道是谁,昨夜悄悄让伙计套了车,把那姐姐送到城外慈幼局去了。自己一个人坐在这大堂里,对着盏孤灯,把那白铜镯子的当票丢进炭盆里烧了,看着那火苗发了一宿的呆!还说什么‘人间就是如此’,心可比谁都软乎呢!”
她学着刘善财平日叹气说话的语气,惟妙惟肖。
“死丫头!多嘴!”刘善财被戳中心中最柔软也最不愿示人的角落,老脸腾地一下涨红,恼羞成怒,隔着柜台一个爆栗就敲在知母光洁的额头上,力道不大,却响得很。
“哎哟!”知母吃痛,双手立刻捂住额头,眼泪瞬间在琥珀色的大眼睛里盈盈打转,委屈之下,一句清脆的女真语脱口而出:“苏克哈!”(坏蛋!)
刘善财耳朵尖,立刻眯起浑浊的老眼,狐疑地盯着她:“嗯?你刚才叽里咕噜说什么?是不是在骂我?”
知母放下手,泪眼汪汪地撇着小嘴,口是心非地嘟囔:“不是骂你!是夸你呢!夸你心狠手辣,铁石心肠,六亲不认,阎王见了都愁!”
她把能想到的刻薄词儿一股脑儿往外蹦。
“噗嗤!”一声压抑不住的笑声从柜台后通往内堂的门帘后传来,显然是当铺里负责整理库房、传递消息的伙计没憋住。
刘善财气得胡子直抖,指着门帘后骂道:“笑!再笑扣你半年工钱!”又转回头指着知母,“还有你!小没良心的!看我怎么……”
他作势要绕过柜台去揪知母的小辫子。
就在这时,铺门外人影晃动,几个看似寻常的贩夫走卒前后脚走了进来。
挑着空菜担的老农、挎着针线篮子的中年妇人、背着褡裢像是行脚商人的汉子。他们进来后,并不直奔柜台,而是先在堂内看似随意地走动,目光扫过货架上的典当品,眼神却锐利如鹰隼。
这便是“红尘当”每日的常态了。表面是当铺,实则是梁王府在长安城乃至整个江湖最重要的民间情报集散地。
这些人,皆是各地暗桩、探子,以典当为名,行传递消息之实。
老农走到柜台前,放下几根品相普通的山参,瓮声瓮气地道:“掌柜的,给掌掌眼,山里新挖的老山货,火气有点旺,上头的老主顾让问问,啥时候降降火合适?”
刘善财眼皮都没抬,拨弄着算盘珠,慢悠悠道:“老山货是好,可惜年头浅,火气虚浮。老主顾心急了?秋老虎还没过去呢,急不得。药引子还没备齐,让他静养着等信儿吧。”
紧接着,妇人则拿出一个半旧的铜顶针:“当家的让当这个,说家里织布机的梭子卡线了,问问掌柜的有没有好油润一润?”
刘善财接过顶针,对着光看了看:“梭子卡线是常事。油有,但得看卡的是哪根线。南边新来的桐油兴许合用,让你当家的再紧一紧经线,别急着上油。”
行脚商人绕了一圈,递上一块成色不佳的玉佩:“收来的古玉,沁色有点邪乎,卖家说是西边古墓里出来的,想请掌柜的断断代,看值不值几个钱。”
刘善财摩挲着玉佩,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沁色是做的,手法糙。古墓是假的,卖家嘴里没真话。这路货水太深,收不得,当心淹死。让他趁早脱手。”
三人得了回复,各自取了极少的几枚铜钱或根本不取钱,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迅速离开了。
整个过程暗流涌动,言语机锋间传递着天南地北的机密。知母早已习以为常,待外人一走,立刻从高凳上跳下,拿起一本厚厚的桑皮纸簿子和笔墨,走到刘善财身边的八仙桌旁,踮着脚将方才几人的暗语、掌柜的回复,以及他们留下的作为信物的山参、顶针、玉佩代表的编码,一一工整地记录下来,分类清楚。
写罢,将簿子合好,交给从门帘后悄无声息伸出来的一只手。那手接过簿子,迅速缩回帘后,内堂响起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远去。
知母刚松了口气,正待坐下喝口水,铺门口光线一暗,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穿着粗布劲装、腰挎长刀的汉子大步走了进来。
他一身风尘,似是长途跋涉的镖师,一进门便声如洪钟,震得柜台上的灰尘都似乎跳了跳:“掌柜的!看看咱这吃饭的家伙什!”
说着,解下腰间那柄带鞘的长刀,“哐当”一声,重重拍在乌木柜台上,力道之大,震得知母面前的砚台都跳了一下。
刘善财撩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在刀和那汉子脸上扫过,古井无波。这红尘当的情报网根深蒂固,消息来源皆有脉络可循,或是多年合作的暗桩,或是由可靠之人引荐担保。
似这等突然冒出来、主动以物试探、眼神闪烁间带着审视与挑衅的生面孔,九成九是“不速之客”。
刘善财冷笑一声,不动声色,只微微侧头,给柜台后的知母递了个极其隐晦的眼色。
知母心领神会,立刻爬上高凳,小脸绷紧,摆出公事公办的模样。她费力地抱起那把沉重的长刀,抽出半截,仔细查看刀身的锻造纹路、刃口的磨损、刀镡的样式,又掂了掂分量,甚至还凑近闻了闻刀鞘上的气味。
然后,她将那刀小心放回柜台,用清晰脆亮的声音道:“刀是好铁,百炼钢,可惜保养不善,刀身隐有锈迹,刃口多处崩卷,刀镡磨损严重。作价纹银三两!”
说完,便拿起笔准备开当票,全然不理会那汉子在听到“三两”时陡然变得难看的脸色,以及他眼神中试图传递的某种暗示。
这汉子确是碟子假扮,此来正是受命试探这“红尘当”的深浅虚实。他故意将刀拍得山响,又摆出江湖豪客的姿态,言语动作间暗藏了几处道上常用的切口和试探手势。
谁知眼前这粉雕玉琢的小丫头片子,竟如同瞎子聋子一般,只对着他那把精心准备的破刀评头论足,给出的价钱更是低得离谱。
他这试探如同重拳打进了棉花堆,一股强烈的挫败感涌上心头。难道上头的情报有误?这里就是个寻常当铺?
虽心有疑虑,但仍旧不死心,当下猛地一拍柜台,震得笔架上的毛笔乱跳,他瞪圆了眼睛,故意扯着嗓子嚷道,“掌柜的!你这压价也太狠了吧?我这可是祖传的宝刀!见血封喉!识不识货啊?莫不是看咱是外乡人,好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