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6章 法礼之争(第3页)
所有官员都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这大华朝堂上从未有过的一幕,梁王座下最得力的左膀右臂,竟在百官面前,在两位公主驾前,撕破脸皮,公然互相指斥。
裂痕?这分明已是深不见底的鸿沟!梁王党,真的分裂了?
无数道目光,带着惊骇、揣测、狂喜、忧虑,如同实质般聚焦在一直沉默的杨文和身上。
长公主李漟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大公主李淑,眼中复仇的火焰似乎跳跃了一下。魏王李泽,几乎要控制不住脸上的狂喜,袖中的拳头死死攥紧。
就在此时,一直如泥塑木雕般的梁王杨文和轻微地抬了抬眼皮,并未看争得面红耳赤的叶九龄与石介,而是轻轻咳了一声。
“咳——!”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哑。
然而,就是这一声轻咳,如同九天之上降下的雷霆法旨。刚才还如同沸鼎般喧嚣、剑拔弩张的大殿,瞬间死寂。
所有的声音,争吵声、议论声、甚至粗重的呼吸声,都在这一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
叶九龄与石介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后面的话语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百官齐刷刷垂首躬身,连御阶上的两位公主,身体都微不可察地挺直了些。
整个大庆殿,只剩下那巨大的蟠龙金柱和藻井投下的、令人窒息的阴影。
杨文和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那目光并不如何凌厉,却带着一种俯视苍生、掌控一切的漠然与威压。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阿云一案,案情曲折,法理人情,各有所执。许遵所奏,依律论罪,本无不妥。”这话,肯定了石介一系的法理依据。石介门下精神微振。
“然,”杨文和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叶九龄,“丁中丞、叶相所言,亦非无理。女子年幼,许嫁非偶,恐惧之下,行止失措,事后自首,悔意可察。婚约虽立,毕竟未成夫妇之实。若处极刑,确乎过苛,有伤仁和。”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国法固须威严,天理人情亦不可轻废。治国之道,一张一弛。当此之时,与其严刑立威,不若示以宽仁,使小民知朝廷浩荡之恩,亦不失为警醒愚顽之意。”
杨文和最后定调,声音带着一锤定音的力量:“着刑部、大理寺复核此案。阿云谋杀未婚夫韦阿大,致其重伤,本属重罪。姑念其年幼无知,情有可悯之处,且自行首告,尚存悔意。
特酌情:免其死罪,脊杖二十,发配岭南琼州,遇赦不赦。韦阿大伤损,由虔州府库拨银抚恤。虔州知州许遵,审案明晰,奏报及时,然教化地方、整饬婚俗不力,罚俸半年,着吏部记档。此案,以此为终,不得再议。”
没有长篇大论的说理,没有引经据典的辩论。
杨文和以绝对权威的姿态,直接给出了最终裁决。这裁决,看似和稀泥,实则偏向叶九龄的“流放”主张,但又在“脊杖”、“发配”、“遇赦不赦”上保留了相当的严厉性,并未完全满足“原情派”的期望。
尤其是对许遵“罚俸记档”的处置,更显得微妙,既未否定其依法办案,又暗责其将矛盾直接捅上朝堂。
说罢,杨文和不再看任何人,亦不等司礼内侍反应,径直转身。那身象征着无上权柄的紫色蟒袍袍袖,在空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拂过御阶冰冷的边缘,不染尘埃。
阳光从殿门射入,将他离去的背影拉得极长,投在光洁的金砖地上,仿佛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所有人都被杨文和这最后拂袖而去的姿态震慑住了。那不仅仅是裁决了一个案子,那分明是对自己座下两大心腹公开分裂、在朝堂之上激烈内讧的极度不满与失望。
他最后的“不得再议”四字,更是带着不容置疑的厌烦与警告。这无声的怒火,比任何斥责都更有力量。
百官心中雪亮:阿云是死是活,早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梁王党内部,石介与叶九龄所代表的新旧两派势力,已因新政理念分歧,彻底撕破了脸皮。
今日大庆殿上这场法礼之争,哪里是什么案情辩论?分明是梁王党分裂、党争正式爆发的宣言。
杨文和虽以无上权威强行压下此案,但他那拂袖而去的背影,已清晰地告诉所有人,裂痕已生,风暴将至。
御阶上,司礼内侍偷眼看了看长公主李漟与大公主李淑。李漟面无表情,微微颔首。李淑眼帘低垂,亦无异议。
内侍这才如梦初醒,扯开尖细的嗓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退——朝——!”
“臣等恭送公主殿下!”百官如蒙大赦,齐齐弯腰拱手,声音却带着几分心不在焉的杂乱。
沉重的殿门缓缓开启,刺目的阳光涌入。
百官如同潮水般涌出大庆殿,个个面色凝重,眼神闪烁,彼此间交换着心照不宣、却又讳莫如深的目光。没有人高声议论,只有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私语在宫墙间回荡。
“叶相……唉!”有人摇头叹息。
“石参政!太过刚烈啊!”有人扼腕。
“梁王今日是真动了怒!”有人心有余悸。
“山雨欲来风满楼!”有人低语。
……
出得宫门,官员们各自登轿上马。
然而,这长安城的官道,今日注定要格外繁忙。只见无数车轿,并未驶向各自衙门府邸,而是不约而同地分作两股洪流。
一股,浩浩荡荡,直奔位于城东金水河畔、气势恢宏的石介府邸。另一股,则络绎不绝,涌向城西清静之地、门庭深幽的叶九龄府。
石介府前,车马辚辚,冠盖云集。那些支持新政、主张峻法、或本就依附石介一系的官员,乃至一些嗅到风向、急于投靠新贵的投机者,纷纷涌至。
门房高声唱喏之声不绝于耳,府内早已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俨然成了新政“峻法派”的大本营。群情激愤者有之,痛斥叶九龄“因循守旧”、“阻挠新政”者有之,更有人摩拳擦掌,誓要在接下来的朝争中,为新政、为石参政“讨回公道”。
叶府门前,亦是门庭若市。清流老臣、世家代表、以及那些对新政疾风骤雨心怀不满、担忧其动摇国本的官员,纷纷前来拜谒。
厅堂之内,气氛凝重。众人或痛心疾首于石介一派的“苛酷激进”、“不恤民情”,或忧虑新政再如此推行下去,必将激起民变,动摇国本。
叶九龄端坐主位,面色沉郁,虽未多言,但其沉默本身,便是一种态度。他门下智囊,则低声分析着今日朝堂局势,为接下来的“稳健”应对筹谋布局。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长安城的万家灯火,掩不住这权力中心涌动的暗流。
阿云案,这个虔州弱女子的生死官司,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五月燥热的风中,彻底搅动了大华朝堂这潭深水。
法礼之争的帷幕已然拉开,其下汹涌的,是更为酷烈、更为赤裸的党争。石府与叶府门前的车水马龙,便是这新党争之明证。
长安官场皆知,大庆殿论虔州女阿云生死,言非为阿云,实皆为新法,为权争。
此一番争论,已如利斧劈开坚冰,将梁王党这艘看似坚不可摧的巨舰,硬生生斩裂。
自此,新党与旧党泾渭分明,壁垒森严,再无转圜余地。
天下将乱之兆,如五月黄昏天畔墨云,沉沉压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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