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花迟 作品

第756章 法礼之争(第2页)

  这阿云案,俨然成了新政试金石与导火索。

  群臣的目光,在争吵的双方间逡巡,最终都不约而同地觑向那御阶之下,巍然不动、仿佛置身事外的梁王杨文和。

  只见他双手交叠于身前玉带之上,眼帘微垂,面色沉静如水,仿佛殿中这滔天巨浪,不过是清风拂过深潭,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惊起。

  然而越是这般沉默,越让百官心头打鼓:梁王今日,究竟是何心思?许遵奏此案,莫非是得了他的默许?这党争之端,莫非已在梁王股掌之中?

  御阶最上,长公主李漟凤目微眯,扫过争得面红耳赤的群臣,又掠过沉默的杨文和,最后落在李淑那看似平静无波的侧脸上。

  她心中冷笑:好个阿云案!梁王将此案抛出,是欲借机清洗门户,还是引蛇出洞?无论何种,这水越浑,于她越有利。李淑,且看你沉得住几时。

  大公主李淑,依旧垂眸而立,殿中的喧嚣仿佛离她很远。

  阿云?生死?法礼之争?在她眼中,不过是些无谓的棋子与借口。她只看到杨文和的沉默,石介与叶九龄门下那泾渭分明的争吵。

  斗吧,斗得越狠越好。她心中那复仇的毒焰,因这预料之外的分裂而燃烧得更旺。

  魏王李泽站在宗室班列前列,面上沉静如水,内心却已是狂涛汹涌。他死死盯着石介与叶九龄身后那些激烈争论的门生故吏,又偷眼看向御阶下仿佛老僧入定的杨文和,一个念头如毒草般疯长:

  裂了!梁王党这铁板一块,终于从内部裂开了!石介的激进新政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连叶九龄这等心腹都按捺不住公开唱反调了!

  此乃天赐良机,他必须立刻联络那些对新政不满、对梁王独揽大权心怀怨怼的世家勋贵,更要暗中向两位公主示好!

  不,是向长公主李漟示好!李淑那女人,心思太深太毒,不可与谋。只有让李漟觉得,支持他李泽,是压制李淑、稳定朝局的最佳选择,他才有火中取栗之机。

  一时间,一丝难以察觉的、混合着狂喜与野心的光芒,在他眼底飞快闪过。

  就在这乱局如沸、人心浮动之际,一直沉默的叶九龄,缓缓出班。他步履沉稳,走到大殿中央,朝着御阶方向深深一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与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殿中的嘈杂:

  “诸公!”他环视一周,目光沉静,“阿云一案,案情虽明,情由却殊为可悯。诸公所争,法理人情,各有依凭。

  然我以为,断案之道,贵在衡平。

  此女阿云,年未及笄,许嫁非偶,心怀恐惧,一念之差,铸成大错。其行凶之时,名分虽定,然终究未行庙见之礼,未成夫妇之实。

  若以此即课以‘谋杀亲夫’之极刑,处以绞决,未免失之过苛,恐伤天地仁和之气,亦非圣朝教化子民之本意。

  况其事后自首,悔意昭然,依律亦可减等。

  我观前代案例,亦有类似‘违律为婚’、‘杀伤未成婚夫’而酌情宽宥者。

  故,我以为,当悯其年幼无知,念其自首悔过,更体察乡野婚俗之弊,免其死罪,流放岭南,令其终身思过,以彰国法之仁恕,亦不失为儆戒后来之意。”

  叶九龄一番话,条理清晰,既承认阿云之罪,更着重强调其情可悯、其境可怜,尤其点出“未成夫妇之实”、“违律为婚”之可能,将落脚点置于“仁恕教化”之上,既是对丁凛等“原情派”观点的总结升华,更是旗帜鲜明地反对胡澹等“严惩派”的死刑主张。其立场,与石介一系的新法峻烈之风,已是大相径庭。

  叶九龄话音未落,另一侧班列中,参知政事、新政实际主持者石介,已是大步踏出。

  他面容刚毅,眼神如电,朝着御阶方向同样一揖,声音洪亮而沉凝,带着金石之音:

  “诸公!叶相所言‘仁恕’,我不敢苟同!

  法者,国之权衡,时之准绳。

  阿云谋杀韦阿大,人证物证俱在,其行凶时之凶残,后果之严重,岂是一句‘年幼无知’、‘一念之差’可轻轻揭过?

  婚契既定,名分已立,此乃伦常大防。若因未行庙见之礼而轻纵此等悖逆杀夫之罪,则天下妇人视婚约为儿戏,视夫纲如无物。

  纲常一乱,国基动摇。此非危言耸听,至于‘违律为婚’之说,”石介目光锐利地扫过叶九龄,“此乃臆测,卷宗之中并无明证,岂可因臆测而废国法?

  自首减等,律有明文,然减等亦有度!‘恶逆’之罪,十恶不赦!首告只能免其‘谋杀未遂’之刑,其‘故杀伤夫’之重罪,岂能因自首而免死?

  若依叶相之言,流放了事,则《刑统》‘恶逆’之条,尊严何在?朝廷推行新政,整饬吏治,清丈田亩,所为何来?正是要涤荡积弊,重树法度威严。

  若于阿云案上法外施恩,宽纵凶顽,则新政之令,谁人敬畏?地方胥吏,豪强劣绅,必以此为口实,阳奉阴违,视国法如无物。

  此例一开,遗祸无穷。请诸公明鉴,当依律断以绞刑,以正国法,以儆效尤,更彰新政肃清寰宇、令行禁止之决心。”

  石介之言,句句如刀,锋芒毕露。

  他不仅直接驳斥叶九龄的“仁恕”论,更将阿云案的判决,直接与新政的权威、国法的尊严捆绑在一起。尤其最后一句“彰新政肃清寰宇、令行禁止之决心”,更是将这场法礼之争,彻底拉高到新政存废、国策走向的层面。

  其态度之强硬,立场之鲜明,与叶九龄的“宽宥流放”形成了极其尖锐、绝无调和可能的对立。

  百官哗然,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在叶九龄与石介二人身上来回扫视。

  只见叶九龄面色沉静,但下颌线条紧绷,袖中的手指似在微微捻动;石介则胸膛微微起伏,眼神锐利如鹰隼,毫不退让地与叶九龄对视。

  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硝烟,这哪里还是讨论一个虔州女子的生死?这分明是梁王座下,一文一武,一稳健一激进两大支柱,在新政根本理念上公开的、激烈的、不可调和的正面碰撞,更是“仁恕宽和”与“峻法图强”两条路线的公开撕裂。

  “石参政!”叶九龄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带着压抑的怒意,“尔口口声声国法尊严,新政权威!岂不知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一味苛严,不恤下情,只知以峻法立威,此非治国之道,实乃酷吏之术!尔主持新政,操之过急,严刑峻法,已使地方怨声载道!

  今日借阿云一案,更欲行此苛酷之刑,岂非欲陷朝廷于不仁不义,使新政蒙受酷烈之名?尔等所为,究竟是欲强我大华,还是欲乱我大华?”

  “叶相!”石介须发皆张,厉声回应,“尔以‘不仁不义’、‘酷烈’之名相诬,岂是君子之道?

  新政乃强国富民之策,汰冗员、抑兼并、强军备,哪一条不是为江山社稷、为黎民苍生?阻挠新政者,无非是动了其盘中之膏腴!尔口称仁恕,心怀妇人之仁,处处掣肘,事事求稳,名为审慎,实为守旧!

  纵容此等悖逆杀夫之凶徒,便是尔所谓的‘仁政’?如此‘仁政’,纲常何存?法度何在?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尔等所为,究竟是欲稳我大华,还是欲腐我大华?”

  “石介!你休得血口喷人!”

  “叶九龄!尔才是包藏祸心!”

  两人越说越激,言辞已从阿云案本身,彻底转向对对方施政理念、乃至个人动机的攻击。

  那“党争”、“掣肘”、“守旧”、“酷吏”的帽子,一顶顶飞来飞去。

  大殿之中,落针可闻,唯有二人激烈争辩的回声在巨大的空间里震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