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三:乌龙与对不起
下午三点的阳光把柏油路晒得发软,空气里浮动着沥青被烤化的黏稠气息,混着路边小贩推车上传来的甜筒奶香,在鼻息间酿成一种黏糊糊的温热。我攥着手机站在蜜雪冰城门口,看着玻璃门上自己被拉长的影子发呆。刚上完舞蹈课,练功服后背洇着圈汗渍,像幅没干透的水彩画,牛仔裤口袋里的钱包鼓囊囊的——早上妈妈给了一百块零花钱,说让我买杯冰饮解暑,此刻钱包拉链没拉严,露出半截粉色的钞票边。
柜台前的队伍不长,前面只有一个穿黑t恤的女生在纠结要草莓摇摇奶昔还是杨枝甘露,手指在玻璃柜台上点来点去,指甲上的亮片随着动作闪闪烁烁。我数着地砖上的格子打发时间,第三十七块砖的角落有道裂缝,像条细小的蜈蚣。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像是有人把背包往墙上靠了靠,帆布摩擦墙面的声音带着点慵懒。
“要一杯柠檬水,加冰。”
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像冰汽水开瓶时的气泡破裂声,尾音拖得有点长。我下意识回头,撞进一双带着倦意的眼睛里。男生穿着黑色连帽衫,帽子推到脑后,露出利落的短发,额角有颗小痣,像不小心沾上去的墨点。他站在我斜后方,正低头掏手机,手指骨节分明,虎口处有道浅疤,手机壳是湖人队的紫色logo,科比的背影印在上面,球衣号码8号被磨得有些发白,边缘卷着细小的毛边,像是被反复摩挲过。
我盯着那个手机壳看了三秒,突然想起上周舞蹈课老师教的科比经典过人动作,当时为了练那个转身肘击,膝盖在地板上磕出好大一块青。脑子还没转过弯,话已经飘出去了:“你喜欢科比?”
他转过头时明显愣了一下,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像蜻蜓停在水面。嘴角似乎往上挑了挑,露出点笑意:“嗯,喜欢。”
“我也喜欢!”我瞬间来了精神,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运动鞋底在地面蹭出轻微的声响,“他的后仰跳投超帅对不对?还有那次全明星赛的绝杀——”说着突然想起昨天刚学的防守动作,身体比脑子更诚实,抬起胳膊就往他胳膊肘上轻撞了一下,“就像这样!他当年肘击防守队员的时候超霸气!”
空气突然安静了两秒。柜台后的店员正往杯子里加冰,冰块碰撞的脆响格外清晰,她憋着笑,吸管包装袋在手里沙沙作响,肩膀一耸一耸的。男生低头看了眼我的胳膊,又抬眼看我,突然也抬起胳膊,用同样的力度撞回来:“你这动作不标准,科比的肘击是带假动作的,得先往左边晃一下。”
他的胳膊肘碰到我小臂时带着点凉意,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罐装可乐贴在皮肤上,激得我打了个哆嗦。我愣了愣,突然觉得被挑衅了——明明是我先开始的,怎么能被说不标准?一股莫名的火气顺着脊椎往上窜,手一扬就往他胸口推了一把:“谁说不标准!我老师说我学得超像!”
这一下没控制好力道,他踉跄着后退半步,后腰撞到旁边叠着的塑料凳,发出“哐当”一声响,惊得柜台上的薄荷糖罐都晃了晃。连帽衫的帽子掉下来,露出脖颈上圈浅浅的红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边缘还有点发紫。他皱眉看我的时候,我突然有点慌,但嘴上还是硬着:“看什么看?不服啊?”
“别打了别打了。”
一个亮黄色的身影突然从旁边冒出来,染着亮黄色头发的男生张开胳膊把我们隔开,发尾挑染的几缕绿毛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像棵移动的油菜花。他穿件花衬衫,印着大片的向日葵,牛仔裤膝盖破了两个洞,露出的皮肤上沾着点灰尘,胳膊上还纹着半截藤蔓纹身,缠绕着颗星星。他笑起来露出颗小虎牙:“马辉你也是,跟小姑娘较什么劲,多大个人了。”
被叫做马辉的男生没说话,只是把帽子重新戴上,转身去取柜台递来的柠檬水。透明杯子里的冰块浮在黄色液体里,柠檬片贴着杯壁旋转,在杯底投下细碎的影子。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刚才那下推得确实有点重,心里发虚,却又拉不下脸道歉。黄头发男生拍了拍我肩膀,手心有点汗湿:“小姑娘挺虎啊,知道他是谁吗?我们这儿出了名的好脾气,今天算你厉害。”
“他不是叫马辉吗?”我脱口而出,话刚说完就看见黄头发男生愣住了,随即爆发出一阵笑,笑得花衬衫都在抖,连柜台后的店员都忍不住笑出了声,手里的柠檬片都差点掉了。
这时候轮到我点单,我从钱包里抽出两张50块的钞票放在柜台上,声音还有点硬邦邦的:“一杯柠檬水,加冰。”店员接过钱时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点好奇,找零的硬币放在掌心沉甸甸的。
马辉已经拿着柠檬水往门口走,手指捏着杯口的位置,指腹泛白。我鬼使神差地追上去,掏出手机,屏幕还停留在微信二维码界面:“加个微信吧,以后可以讨论科比!我最近在练他的交叉步。”
他扫我二维码的时候,我看见他微信名是“马道”,头像是片漆黑的夜空,只有一颗亮星悬在正中央,亮度调得很低,像快要熄灭的烟头。通过好友申请的瞬间,我立刻点进他朋友圈,最新一条是昨天发的,只有一张篮球场的照片,篮球架在暮色里只剩个剪影,篮网被风吹得飘起来,配文是“马辉到此一游”,下面还有个篮球的表情。
“你朋友圈说你叫马辉啊。”我抬头问他,却发现他已经走到台阶下,黄头发男生和两个女生正等他。穿白裙子的女生手里拎着两杯杨枝甘露,透明杯盖上映着她的影子,另一个扎高马尾的女生正低头看手机,屏幕亮着,是美团外卖的界面,手指在屏幕上划来划去,好像在确认订单地址。
“走了。”马辉没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朝同伴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声音还是有点哑。
我站在台阶上看着他们四个往街角走,白裙子的女生突然回头朝我笑了笑,酒窝陷下去两个小坑,马尾辫在身后甩了甩。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可能是觉得刚才没发挥好,也可能是阳光晃得人发昏,我突然冲下去,在马辉背后又推了一把,这次用了十足的力气,手掌推在他后背上,能感觉到他衬衫下的肩胛骨。
他踉跄着差点摔倒,黄头发男生一把扶住他,手里的柠檬水晃出了点,黄色的液体溅在他的黑鞋面上,像朵突然绽开的小花。马辉转过身时,眼睛里的笑意全没了,眉头拧成个疙瘩,嘴唇抿得紧紧的,声音冷得像冰:“你有病吧?”
“你才有病!”我梗着脖子喊回去,心里却在打鼓,脚底下往后挪了半步。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他的影子投在地上,被我踩在脚底下,像踩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脚趾蜷缩。
他深吸一口气,攥着杯子的手指关节泛白,柠檬水的酸气顺着风飘过来,带着点涩味。“你再这样,信不信我报警?”他说这话时,喉结动了动,右边的脸颊好像比左边有点肿,只是被阴影遮住了不太明显。
这句话像盆冷水浇在我头上,我愣在原地,看着他眼里的认真,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确实过分了。黄头发男生赶紧打圆场,把马辉往旁边拉了拉:“别别别,都是误会,小姑娘年纪小,不懂事——”
“神经病。”马辉没理他,骂了句就转身跟同伴走了。黄头发男生回头朝我做了个鬼脸,舌头伸得老长,两个女生也跟着加快了脚步,白裙子的裙摆扫过路边的冬青丛,带起一串叶子的影子,像只白蝴蝶。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拐进巷子,黄色的头发最后闪了一下就消失了。突然觉得眼睛有点酸,鼻子也堵得慌。风卷着奶茶店的甜腻味吹过来,手里的柠檬水已经被攥得变了形,杯壁上的水珠顺着手指往下流,在胳膊上划出冰凉的痕迹。刚才被他撞到的小臂还留着点凉意,像块冰没化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