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道小写师 作品

第269章 百草堂之大枣

秋分刚过,枣乡的晨露就带了三分凉意。百草堂的门板被王宁推开时,檐下挂着的一串干枣轻轻晃了晃,阳光透过枣皮上细密的纹路,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暖光。

王宁穿件月白色长衫,袖口磨得发毛却浆洗得笔挺,左手食指第二节有块浅褐色的药渍——那是去年炮制药枣时烫的,至今没褪。他站在阶前深吸一口气,鼻腔里满是晾晒的枣干混着陈皮的醇厚香气,这是他守了十五年的味道。

“哥,该翻枣了。”后院传来王雪脆生生的声音。

王雪扎着青布包头,露出的鬓角沾着点碎枣皮,粗布围裙上绣着半朵枸杞花——那是张娜去年给她缝的。她正蹲在竹匾前,用木耙子扒拉着新收的鲜枣,动作急得带起风,好些枣子被她扒到了地上。

“慢些。”王宁走过去,捡起地上的枣,指尖抚过果皮上薄薄的白霜,“这灵武长枣皮薄,得顺着纹路翻,不然晒出来容易裂。”他接过木耙子,手腕轻转,耙齿像长了眼睛似的,贴着枣子边缘画弧,整个枣子均匀地翻了个面,没掉下来一颗。

王雪撇撇嘴,往竹匾里丢了颗枣,咯嘣咬开:“不就是个枣吗?晒裂了也能吃。孙掌柜昨天还说,他们济生堂新进的长白山人参,那才叫药材。”

“人参是好东西,”王宁把她丢的枣核捡起来,放进旁边的陶瓮——那是林婉儿说的,枣核留着煮水最能消胀,“可咱枣乡人的身子,未必都消受得起。你看李婶那脾胃,去年吃了半支参,反倒胀得三天没下床。”

正说着,巷口传来李婶的咳嗽声,越来越近。王雪探头一看,赶紧往屋里躲:“她准是来要枣泥糕的,每次都夸嫂子手艺好,我听着就烦。”

王宁没拦她,转身迎出去。李婶揣着个粗布帕子,颧骨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咳嗽时腰弯得像张弓:“王掌柜,你闻闻我这嗓子,昨晚咳得直冒火,嗓子眼跟撒了把干枣皮似的。”

张娜端着个粗瓷碗从里屋出来,鬓边别着朵晒干的枣花,围裙上沾着些米白的粉末。她把碗递给李婶:“刚熬的小米粥,搁了三颗蒸枣,您先暖暖胃。”碗里的粥面上浮着层米油,埋在底下的枣泥被搅开,像朵慢慢绽开的红梅花。

李婶吸溜着喝了两口,眼睛亮了:“还是弟妹懂我。昨儿去济生堂,孙掌柜给我抓了副药,好家伙,一小包就要三百文,说是麦冬配川贝,结果喝下去跟吞了团火似的,更燥了。”

“让我看看舌苔。”王宁蹲下身,手指轻轻掀起李婶的舌头。舌质红得发亮,苔薄得像层蝉翼。他沉吟道:“秋燥伤了肺胃,您这是虚火,得润着来。”

他转身进了药房,药柜上百十个抽屉都贴着泛黄的标签,“大枣”那格里,码着整整齐齐的红枣,个个饱满,蒂部带着点干枯的枣花。王宁取出三枚,又从旁边抽屉抓了把酸枣仁,用桑皮纸包好:“回去把枣掰开,核留下,跟酸枣仁一起煮水,煮到枣肉烂了就行。记得别加糖,您这脾胃受不了甜腻。”

“哎哎。”李婶接过药包,又瞅着张娜手里的枣泥糕,“弟妹,那糕……”

张娜笑着往她篮子里放了块:“刚蒸的,放了点山药泥,您当点心吃,一次别超过两块。”

李婶千恩万谢地走了,王雪从里屋探出头:“哥,你就惯着她,每次来都又要药又要吃的,这枣泥糕用的可是今年头茬蜜枣。”

“头茬蜜枣怎么了?”张娜擦着手出来,鬓边的枣花掉在地上,被她捡起来夹进账本,“去年春天李婶给咱送了一筐新摘的苜蓿,你忘了?”她走到王宁身边,指尖碰了碰他袖口的药渍,“今早钱掌柜派人来说,今年的若羌灰枣要涨价,问咱要不要定。”

王宁还没答话,巷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哗。郑钦文举着面幌子从街上跑过,幌子上“济生堂”三个金字晃得人眼晕,他扯着嗓子喊:“都去济生堂瞧啊!孙掌柜的人参汤治秋燥,一喝就好!别信那破枣子能治病,吃多了堵肠子!”

王雪噌地站起来,抓着木耙子就要冲出去:“他胡说!”

“坐下。”王宁按住她的肩膀,目光越过郑钦文的背影,落在街对面的济生堂。孙玉国正站在自家门首,穿件藏青缎面马褂,手里盘着串油亮的紫檀珠子,看见王宁望过来,故意举着个锦盒晃了晃,盒里露出半截黄澄澄的参须。

“哥!”王雪气得脸通红,“他这是明着欺负人!”

“让他去。”王宁拿起竹匾边的一个干枣,捏在指间转着,“去年冬天下雪,他济生堂的煤不够,还是李婶悄悄送了两筐枣炭过去。人心是秤,不是喊出来的。”

话音刚落,西头的赵伯拄着拐杖来了,没进门就喊:“王掌柜,给我来两斤干枣!昨晚又睁着眼到天亮,你嫂子说再睡不着,就把我这把老骨头扔去喂枣园的狗!”

赵伯的声音洪亮,郑钦文跑过去的脚步顿了顿,回头狠狠瞪了百草堂一眼。孙玉国脸上的笑淡了些,转身进了济生堂,马褂下摆扫过门槛时,带起片从对面飘来的枣叶。

王宁给赵伯称枣时,张娜已经泡好了一壶茶,茶杯里浮着两颗掰开的枣,还有几粒酸枣仁。“赵伯,您回去用这茶送服枣肉,记得把枣核留下,我给您攒着。”她把茶杯递过去,杯沿印着圈淡淡的枣红色——那是常年泡枣茶渍的。

赵伯端着茶杯,看着竹匾里正在晒太阳的枣子,忽然叹了口气:“还是你这枣看着顺眼。济生堂那参汤,我前天偷偷买了碗,喝下去夜里浑身发烫,跟揣了个炭炉子似的。”

王雪在旁边听见,忍不住接话:“就是!孙玉国那人……”

“小雪。”王宁打断她,把称好的枣倒进赵伯的布袋,“药无贵贱,对症为上。赵伯,您这两天别吃炕头上的腌萝卜了,让嫂子给您做枣泥山药粥,比吃药管用。”

赵伯连连点头,揣着枣走了。日头渐渐升高,巷子里的人多了起来,大多是往百草堂来的,有来买枣的,有来要药膳方子的,竹匾里的鲜枣慢慢见了底,王宁翻枣的动作始终不紧不慢。

王雪蹲在旁边帮着捡落在地上的枣,忽然发现墙角的阴影里站着个穿青布衣裙的姑娘,头发用根木簪挽着,手里拎着个竹篮,篮子上盖着块蓝布,隐约能看见里面放着些晾晒工具。姑娘看见王雪望过来,轻轻往墙后躲了躲,露出的半张脸白得像宣纸,唯有眼尾一点红痣,像颗熟透的小红枣。

“那是谁?”王雪拽了拽王宁的袖子。

王宁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姑娘已经不见了,只留着墙根处一片被踩扁的枣叶。他笑了笑,拿起木耙子:“许是来走亲戚的。快翻完这匾,下午带你去枣园看看,今年的晚熟枣该摘了。”

王雪撇撇嘴,手里的动作却快了些。她没看见,王宁往墙根处瞥了一眼,嘴角噙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姑娘篮子里露出来的,是把刻着枣花纹的竹制晒匾,和林婉儿去年送他的那把一模一样。

日头爬到头顶时,济生堂的幌子还在晃,但郑钦文已经不喊了。孙玉国站在柜台后,看着对面百草堂门口来来往往的人,把手里的紫檀珠子盘得咯吱响。刘二狗从外面跑进来,手里的帕子捂着脸,嘴角破了块皮。

“掌柜的,那些村民油盐不进!”刘二狗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我刚跟赵伯说百草堂的枣是去年的陈货,他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说我瞎了眼,去年的枣哪有这么饱满的!”

孙玉国的手指猛地收紧,紫檀珠子硌得指节发白:“废物!”他走到窗边,看着对面王宁正弯腰帮一个抱孩子的妇人挑枣,阳光落在王宁的月白长衫上,像蒙上了层枣肉的暖黄,“去,把钱多多请来,就说我要加大人参的进货量。我倒要看看,是他的烂枣子管用,还是我的人参管用!”

刘二狗捂着嘴跑出去时,百草堂里,王宁正把一颗枣塞进那妇人怀里孩子的嘴里。孩子含着枣,咯咯地笑起来,口水顺着嘴角流到王宁的手背上,温热的。他抬手擦了擦,指尖沾着点枣肉的甜香,抬头时,看见巷口的老枣树上,有片叶子正悠悠地往下落,朝着百草堂的方向。

日头偏西时,枣乡的风裹着股焦糊味。王雪蹲在百草堂门槛上,看着对面济生堂的烟囱——那烟是黑的,混着烧不透的煤渣味,和百草堂后院飘来的枣木香气格格不入。

“还在气呢?”张娜端着碗枣仁茶出来,瓷碗沿结着层浅褐色的茶垢。她把碗递给王雪时,鬓角的碎发滑下来,沾在刚熬完粥的额角上,带着点水汽。

王雪没接茶碗,脚边的青石板被她碾出个浅窝:“孙玉国太过分了!刚才刘二狗在街口说,咱的枣是用糖水浸过的,吃了要坏牙!”她抓起旁边的木耙子就想站起来,被张娜按住了手。

张娜的手心温温的,带着常年揉面的薄茧:“你哥去枣园了,临走前让我给你说个事儿。去年你风寒发烧,吃了三副药都退不下去,最后是靠啥好的?”

王雪愣了愣。去年那场病她记得清楚,浑身烫得像火炭,嗓子眼冒白烟,是王宁把枣肉蒸熟了,混着姜汁捣成泥,裹在粗布里给她贴在脚心,一夜就退了烧。那股又甜又辣的味道,现在想起来还在舌尖打转。

“是枣泥配生姜。”张娜把茶碗塞进她手里,“孙掌柜说啥不重要,要紧的是咱自己知道,这枣子能做啥。”她转身往柜台走,围裙下摆扫过药柜,带起一串细微的响动——那是抽屉里不同年份的枣干在相互碰撞。

这时,李婶扶着门框探进头来,脸比早上更红了,嘴唇干裂得像久旱的土地:“娜妹子,王掌柜在不?我这肚子……哎哟……”话没说完,就捂着肚子蹲了下去,粗布帕子从手里滑出来,掉在地上沾了层灰。

王雪赶紧扔了木耙子跑过去,想扶她却被甩开。李婶疼得额头冒汗,手在肚子上乱揉:“都怪我……刚才路过济生堂,孙掌柜说我这是虚不受补,给了包‘消胀散’,说是吃了就好……”

“他给你吃了啥?”张娜快步过来,指尖搭在李婶手腕上,另一只手掀开她的眼皮看了看,眉头渐渐蹙起,“这药里有巴豆!”

王雪吓得倒吸口凉气。她虽学医不久,也知道巴豆峻烈,像李婶这样脾胃虚弱的,沾一点就受不了。

“我去找他算账!”王雪转身就要冲出去,被张娜拉住了。

“先救人。”张娜的声音很稳,她扶着李婶往里屋走,“小雪,去后院陶瓮里取枣核,要陈了三年的那种,再抓一把炒麦芽。”

王雪跑进后院时,夕阳正斜斜地照在墙角的陶瓮上。陶瓮有半人高,上面盖着块青石板,边沿刻着圈模糊的枣花纹——这是林婉儿前年送来的,说枣核“陈三年,性始平”。她搬开石板,一股带着土腥气的微酸扑面而来,瓮里的枣核码得整整齐齐,按年份分了层,最底下那层泛着深沉的褐色。

“找到了吗?”前屋传来张娜的声音。

“来了!”王雪抓了把陈年枣核,又从药架上扯下把炒麦芽,跑回去时差点被门槛绊倒。

里屋的炕桌上,张娜已经生好了小炭炉,砂锅里的水正咕嘟冒泡。她接过枣核和麦芽,先用清水把枣核冲了冲,指尖捻起一颗对着光看——核上的纹路像老人脸上的皱纹,深且密。“这核得敲裂了煮,药效才出得来。”她从抽屉里拿出个铜杵,把枣核放在青石臼里轻轻捶着,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春雨打在枣叶上。

李婶趴在炕上,疼得直哼哼,额头上的汗把枕头洇湿了一大片。“娜妹子,我是不是快不行了……”她的声音发颤,手死死抓着炕沿,指节泛白。

“别瞎说。”张娜把敲裂的枣核和麦芽倒进砂锅,又添了几片生姜,“您这是吃了峻烈的药,伤了脾胃。这枣核是收涩的,麦芽能消积,熬好了喝下去,保管舒服。”

王雪蹲在炭炉边添炭,听着砂锅里咕嘟咕嘟的声响,忽然想起王宁说过的话:“药有性情,枣核性涩,能制巴豆的燥烈。”她看着张娜专注的侧脸,忽然觉得这平凡的枣核,好像藏着她还没看懂的门道。

正煮着药,门外传来王宁的声音。他背着个竹篓,篓里装着半筐刚摘的鲜枣,枣叶沾在他的月白长衫上,袖口还挂着根枣枝。“怎么了?”看见里屋的情形,他把竹篓往墙角一放,快步走过来。

“孙玉国给李婶开了含巴豆的药。”张娜往砂锅里加了勺清水,“我用枣核和麦芽着呢。”

王宁摸了摸李婶的脉,眉头微蹙:“巴豆用量不小。小雪,去拿点枣肉来,蒸软了给李婶含着。”

王雪跑去灶房,揭开蒸笼时,一股甜香涌出来——那是张娜下午蒸的枣肉,专为脾胃弱的人准备的。她捏起一块,枣肉软得像棉絮,指尖一按就陷下去个小窝,带着温热的水汽。

李婶含着枣肉,果然不哼哼了,眼神也亮了些:“王掌柜,我对不起你……孙掌柜说,你那枣子治不了根,只有他的药能去根……”

王宁坐在炕边的小凳上,轻轻拍着她的背:“不怪您。是我没说清楚,这枣子虽平和,却不是包治百病的,得看怎么用。”他抬头看见王雪站在门口,手里还攥着块没送出去的枣肉,便朝她招招手,“过来看看,这枣核煮出来的汤是什么颜色。”

王雪走过去,砂锅里的汤已经变成了浅褐色,表面浮着层细密的泡沫。张娜舀了一勺,倒进粗瓷碗里,碗底沉着些碎枣核。“你看这汤,”她指着碗里的颜色,“新枣核煮出来是红的,性偏热;陈三年的是褐的,性平,最能护脾胃。”

王雪忽然想起早上自己还说枣子“平凡无用”,脸颊微微发烫,低下头去看李婶的手——那手上布满老茧,指甲缝里还沾着枣泥,是早上帮张娜揉枣泥糕时蹭的。

药熬好时,天已经黑透了。李婶喝了两碗,很快就放了几个响屁,脸上的痛苦渐渐散了,居然靠在枕头上打起了盹。王宁让张娜铺了床薄被盖上,自己则和王雪收拾药柜。王雪在整理陶瓮时,发现里面的陈年枣核少了些,她小心翼翼地把新的枣核填进去,学着王宁的样子码得整整齐齐。

“哥,孙玉国这是故意的!”王雪跟出来,油灯的光在她脸上晃出明明暗暗的影子,“他就是想让咱百草堂出丑!”

王宁没说话,打开药柜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放着本泛黄的《神农本草经》,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枣叶。他翻到“大枣”那页,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批注:“枣肉甘温补中,枣核酸涩敛肠,一物两性,贵在活用。”这是他爹生前写的,墨迹已经发暗。

“小雪,你爹当年给人瞧病,遇到棘手的,常说‘药无好坏,在医不在药’。”王宁的指尖划过书页上的批注,“孙掌柜用巴豆,未必是不懂药性,只是忘了医者该有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