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道小写师 作品

第279章 百草堂之连翘

太行山脉的余脉在四月里泛出淡绿,青石镇的石板路缝里钻出的蒲公英刚顶出黄蕊,镇口那棵老槐树下,就有人裹着棉袄打起了摆子。

"王掌柜,再来两服银翘散!"百草堂的木门被撞得吱呀响,进来的是粮铺的李掌柜,他媳妇抱着孩子,那娃脸蛋烧得通红,嗓子眼儿里像堵着团火,每声哭腔都带着破锣似的嘶哑。

王宁正蹲在柜台后翻晒青翘,指尖捻着枚青绿色的果实,果皮上的绒毛蹭得指腹发痒。这是去年霜降前收的青翘,个头虽小,掰开时能看见细密的白瓤,凑近了闻,苦香里裹着股清劲。他抬头时,额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药粉——那是今早炮制连翘时溅上的,深褐色的,像落在皮肉上的陈年药渍。

"舌头伸出来我瞧瞧。"王宁放下青翘,指腹按在孩子腕脉上。那脉跳得又急又浮,像春日山洪冲得石子乱滚。孩子张嘴时,舌尖红得发亮,喉咙口起了层白膜。他转身从药柜第三层抽了抽屉,里面的青翘码得齐整,"还是照老方子,金银花加青翘,这次连翘多加三钱,你家娃这热毒重。"

他媳妇急得直搓手:"王掌柜,昨儿个济世堂的孙老板说,连翘性寒,娃子吃多了要拉肚......"

"他懂个屁的寒温。"里屋传来张娜的声音,她端着个粗瓷盆出来,盆里是刚淘洗好的芦根,水珠顺着她靛蓝布衫的前襟往下滴。她生得眉目清瘦,发髻上总别着根银簪,簪头雕的是朵半开的连翘花——那是王宁成亲时给她打的,"孙玉国昨儿个卖的老翘,是前年的陈货,皮都褐了,能跟咱这新采的青翘比?"

王宁没接话,只是拿戥子称药。青翘落在黄纸上,发出细碎的脆响。他忽然抬头,望着门外:"这几日南风刮得勤,怕是要出事。"

这话没说错。三日后,青石镇的晨雾里开始飘着股怪味,像腐草混着焦糊气。镇西头的铁匠铺一家四口全倒了,不仅发热,胳膊上还起了连片的红疮,抓破了就流脓水。更邪门的是,好几个人说撒尿时像有火在烧,疼得直跺脚。

百草堂的门槛几乎被踏平。王宁让王雪在门口支了口大铁锅,锅里咕嘟咕嘟煮着药汤,青翘和金银花的气息漫过半条街。王雪才十六,梳着双丫髻,粗布裙上别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她记药名的纸条。她给排队的人递药碗时,辫子梢总跟着动作甩动,像极了后山连翘丛里蹦跳的山雀。

"哥,张大叔说他婆娘喝了药,尿还是疼。"王雪跑进来时,鼻尖沾着点灰,"他说是不是药没用?"

王宁正给个老汉诊脉,闻言眉头动了动。那老汉脸色蜡黄,舌头却红得吓人。他伸手按在老汉小腹上,老汉"哎哟"一声叫出来。

"不是药没用。"张娜端着碗清水进来,递给老汉,"连翘能清心火,还能利小肠。怕是剂量得调。"她走到药柜前,指着最上层的连翘:"《本草经疏》里说,连翘'主寒热,鼠瘘,瘰疬,痈肿恶疮,瘿瘤,结热',这热结在小肠,就得让它把火从小便带出去。"

王宁点点头,提笔改方子:"给有尿痛的人,每服加五钱连翘。"

正说着,门外突然吵嚷起来。刘二狗那破锣嗓子穿透药香:"大家别信这姓王的!连翘是苦寒药,喝多了要烂肠子的!我家老板说了,治病得用温药,济世堂的'平安散'才是正道!"

王宁放下笔,走到门口。刘二狗穿着件不合身的绸褂子,袖口沾着油渍,正站在台阶下唾沫横飞。他身后跟着个精瘦的汉子,是郑钦文,手里举着个纸包,里面的药末呈灰黄色。

"孙玉国呢?让他自己来跟我说。"王宁的声音不高,却让周围的议论声都停了。他的目光扫过人群,落在几个捂着肚子的人身上——那是前两天买了济世堂药的。

刘二狗梗着脖子:"我家老板忙着呢!他说了,你们百草堂用的青翘是没长熟的,有毒!"

"放你娘的屁!"王雪气得脸通红,手里的药碗差点摔了,"青翘清热比老翘强,这是《炮炙大法》里写的!"

王宁拉住妹妹,弯腰从锅里捞起片煮得半烂的连翘:"大家看清楚,这连翘煮出来的水是黄中带绿,味苦却不涩。若是老翘,水色发褐,味带酸。孙老板卖的是什么,你们心里有数。"

人群里有人嘀咕:"济世堂的药贵得离谱,我买了两服,一点用没有......"

刘二狗眼珠一转,突然指向个蹲在地上的妇人:"李嫂子!你不是说喝了他家药,胃更疼了吗?"

那妇人脸色苍白,捂着心口:"我......我确实喝了就吐......"

王宁走过去,搭住妇人的脉。那脉跳得迟缓,手心也是凉的。他叹了口气:"你是不是平日里总觉得肚子冷,吃不得生冷?"

妇人愣了愣,点头。

"那你本就脾胃虚寒,连翘性寒,你确实受不住。"王宁站起身,声音传遍人群,"连翘虽好,却不是所有人都能用。脾胃虚寒的,身上长疮但脓水清稀的,都不能用。可这疫病是风热毒邪引起,对证的人,就得靠它救命。"

他转身回屋,取了包药递给妇人:"这是理中丸,先暖暖胃。你的病,另开方子。"

刘二狗见没人理他,有些发慌,正要再说什么,突然有人喊:"不好了!济世堂那边出事了!有人喝了'平安散',疮更厉害了!"

人群"哄"地一下散开,朝着街东头涌去。刘二狗和郑钦文对视一眼,也慌忙跟了过去。

王宁望着他们的背影,又看了看锅里翻滚的药汤。阳光穿过雾气照下来,在药汤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极了连翘花的金黄。

"怕是要有场硬仗了。"张娜走到他身边,手里攥着那块银簪,簪头的连翘花被体温焐得温热。

王宁没说话,只是弯腰,又往锅里添了把青翘。药香更浓了,仿佛要把整个青石镇都裹起来。

济世堂的伙计抱着个血糊糊的人往医馆冲时,孙玉国正在后堂翻账本。账本上用朱砂画的圈密密麻麻——那是他标记的连翘进货价,从月初到现在,已经涨了三成。

"老板!不好了!赵老栓快不行了!"伙计的声音劈了叉。

孙玉国把账本往桌上一拍,砚台里的墨汁溅出来,在"连翘"二字上晕开个黑团。他穿件藏青马褂,袖口磨得发亮,却特意在领口别了块玉佩,走动时叮当作响,偏生那双三角眼总透着股精明。

"嚷什么?"他走出柜台,看见赵老栓趴在长凳上,后背上的疮肿得像紫葡萄,破口处流着腥臭的黄水。"不是让你用平安散吗?"

"用了!可越敷越肿,他说像有火烧!"赵老栓的儿子哭丧着脸,"王掌柜说......说这疮得用连翘消肿,可刘二狗说那药有毒......"

孙玉国的脸沉下来,踹了脚旁边的药箱:"那姓王的懂什么!连翘是破气的,老栓本就气虚,用了更坏事!"话虽如此,他看见那疮口时,喉结还是滚了滚——这光景,倒像是毒没排出来,反被憋在肉里了。

这时郑钦文溜进来,凑到他耳边低语:"老板,王宁那边把连翘加了量,说能治尿痛,好多人又去他那儿了......"

"废物!"孙玉国低声骂了句,眼珠转了转,"去,把库房里的老翘拿些出来,就说......就说陈年的老翘性子温和,既能治病又不伤身,翻倍卖!"

郑钦文愣了愣:"可那些老翘是前年的,都快发霉了......"

"让你去就去!"孙玉国推了他一把,"把霉的地方刮掉,炒焦了谁看得出来?"

这话没留意,被门口的张阳听见了。张阳是镇上唯一懂炮制的药师,平日里谁家药铺缺人手就去搭把手,手里总攥着个铜质的小秤。他今天本是来济世堂借药碾子,闻言眉头拧成个疙瘩,转身就往百草堂走。

百草堂里,王宁正教王雪辨认连翘的好坏。他摊开两张纸,一张上是青翘,青绿色,果皮紧实;另一张是老翘,黄褐色,顶端裂成两瓣,露出里面带翅的种子。

"你看这老翘,"王宁捏起一枚,对着光,"若是熟透了采收,晒干后是黄中带褐,这翅 seed (种子)是棕褐色,有油性。孙玉国卖的那些,颜色发灰, seed (种子)干得发脆,那是放坏了的。"

王雪正点头,张阳掀帘进来,铜秤"当啷"一声掉在桌上。"王掌柜,孙玉国要卖霉连翘!"他急得脸发红,"他让郑钦文把发霉的老翘刮了,炒焦了卖,还说能治疫病!"

王宁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泛白。灶上的药汤还在滚,热气模糊了他的脸。

"哥,不能让他害人!"王雪急得直跺脚,布包里的纸条掉出来,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连翘:苦,微寒"。

张娜正在给药瓶贴标签,闻言停了手。她贴的标签上,"连翘"二字写得娟秀,旁边还画了朵小小的连翘花。"孙玉国这么做,是要出人命的。"

正说着,门外一阵喧哗,有人喊:"赵老栓不行了!"

众人涌出去,只见赵老栓被抬着往百草堂来,后背上的疮口渗出黑血。他儿子哭着跪下来:"王掌柜,求您救救我爹!孙玉国的药越敷越厉害......"

王宁蹲下身,手指在赵老栓疮口边缘按了按,又翻了翻他的眼皮。"还有救。"他站起身,声音沉稳,"张阳兄,帮我炮制药材。小雪,烧热水。"

张阳立刻点头,挽起袖子走向炮制台。他取来新采的青翘,先用清水快速冲洗,再放进竹筛里沥干。"连翘得去杂质,洗净,晒干或低温干燥。"他一边操作一边说,"孙玉国连净制都省了,简直是胡闹!"